潮新闻客户端 潘城
中国人的谈吃,一上来要有点板眼腔调,总要选一只老少咸宜又上得了席面的菜,就从一只全鸡吃起吧!
在杭州找全鸡的烧法,我第一个想到了柏建斌。
老柏是吃客精,每天攻心吃喝(当然也画画与作文)。近闻他在龙坞做了一个新农家菜,院子的廊檐下排开十八只老火缸——煨鸡。
天气终于从酷暑急转直下入了冬,还下了点雨,龙坞的远山竟也有些缥缈。老柏研究“元四家”中王蒙的《清卞山居图》,所以他的道场就叫“清卞隐居”。吃鸡吃到清卞图意之中,正中我下怀。
走入竹篱茅舍,先去看食材来源,直进后厨,鸡是临安山里运来的土鸡,鱼是开化运来的清水鱼,猪是衢州土猪,豆腐也是每天从那里发来的盐卤豆腐,酱油是绍兴安昌的手工酿造……出后厨的门是菜园及香草园,老柏说菜全是自己种的。龙坞是茶区,种茶叶的土壤不好种菜,于是从外面拉了几车土来做改良。除了种菜,烧菜用的香料也要自己种。
鸡洗干净后放进紫砂砂锅,注入农夫山泉,先以大火催开,撇去浮沫,然后转移到廊檐下的火缸里煨上。
火缸是老物件,来自临安清凉峰山区,最老的一只皮壳呈鸭蛋青,大约能到晚清。临安山区高寒,火缸是家家户户不可或缺的,也是以前最要紧的一件嫁妆。用老柏的话说,搁在当年,这样一只火缸陪嫁好比现在一辆小汽车。
旧时火缸并不放在灶间,而是要进新房的,所以很讲求美感。整只缸都被竹篾包裹,缸沿上的竹篾编织尤为精巧,二方连续的万字纹、吉祥文字等各色花样繁多。这倒令我想起南宋审安老人的《茶具图赞》,其中第一件茶器叫“韦鸿胪”,是竹编器,用来烘焙茶饼,想来竹编只是外面的包裹,大体应该与这火缸异曲同工。
火缸之上是一个竹编笼屉,最上面盖着斗笠。过去的火缸隔屉可以烘烤衣物、尿布,也可烘烤青豆、番薯,甚至把婴儿放上去保暖,当然也能令寒屋如春。沿着这个画面想象,这些古旧的火缸残留着多少平凡人家的温暖记忆。
炭火并非明火,而是收缩集聚在灰堆之内,热力输出绵绵不绝,又被缸壁返回,鸡居期间,故称之“煨”,而非煮或炖。煮、炖全鸡,哪怕再小的明火亦使鸡汤沸腾,皮肉里的油脂尽出,鸡汤油重,鸡肉的口感往往不是柴就是过于酥烂,“皮肉里熬出的真理”未必好吃。火缸煨鸡,其实是红外线原理,鸡的精华从骨髓中悉数透出。煨成之后,肉与汤俱美。只是性急不得,一煨上要四个小时方能大成。
十八只火缸上下午各煨一只,一天满打满算不过三十六只,须得提前预定。我们为了拍摄喝汤吃鸡,只好午饭后再等晚饭。躲在老柏的画室喝茶,他已经赶赴下一个饭局。我们候到了时间下楼,正摩拳擦掌准备开吃。厨师长掀开火缸上的斗笠,啊呀一声,以为我们走了,把煨好的鸡卖给了食客!
明日赶早,再来等四个小时吧。
潘城,厦门大学中文系博士后,中国作家协会会员。出版长篇小说、散文集、专著多部,文学作品散见于《清明》《香港文学》《延河》《随笔》《江南》等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