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谷油糕
在晋陕大峡谷的臂弯里,黄河水缓缓向西流淌,滋养出一方独特的土地——府谷。这座小城,像一本厚重的史书,每一页都充满神奇的故事,而府谷油糕,便是其中最温暖、最诱人的篇章,其香气悠悠飘荡,萦绕千年。
晨曦微露,黄河的雾气还未完全散去,府州古城宛如一位沉睡的巨人,静谧而安详。然而,街巷一角的油糕铺子早已热闹起来,阵阵清香迫不及待地钻了出来。铺子的老掌柜张二爷,年逾古稀,背却挺得笔直,岁月在他脸上刻下深浅不一的印记,每一道都藏着关于油糕的记忆。此刻,他双手稳稳地揭开柏木锅盖,新碾的糕面在晨光中蒸腾起金雾,那一瞬间,时光仿佛交错,让人恍若看见千年前戍边将士的灶火,也是这般裹着糕面的香气,悠然飘过晋陕大峡谷的烽燧。
油糕,与府谷人有着与生俱来的割舍不断的情感。小孩一生下来,过满月要吃糕;老人去世后,待客要吃糕。这是府谷人调侃“人的一生有两顿糕吃不上”的根由。油糕“上得厅堂 ,下得厨房”,官方宴席,平民餐桌,都可以看到她的身影。
油糕是府谷人钟爱的美食,节日的大餐。娶媳妇、聘闺女要吃“喜糕”;盖房要吃“压栈糕”;搬家要吃“暖房糕”;孩子十二岁要吃“开锁糕”;老人生日要吃“长寿糕”;老人去世过三天、祭奠、出殡、复三都要吃糕;过年要吃“接年糕”;二月二捏“鸡笸篮”其实也是糕。一年四季,离不开糕。款待亲朋好友、接待贵宾,都要吃糕。糕一上桌,府谷人的心意才算到了。
村里的李大爷,已是八十多岁的高龄,满头银发,笑起来脸上的皱纹像绽放的菊花。他打小就爱吃糕,回忆起小时候,家里穷,只有过年才能吃上一顿油糕,那可是稀罕物。每次吃糕,他都像在品尝世间最珍贵的美味,细嚼慢咽,一块糕能在嘴里含好久,舍不得一下子吃完。如今日子好了,糕成了家常便饭,但他对糕的喜爱一如既往。今年孙子结婚,婚宴上的油糕一上桌,他眼睛就亮了起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一连吃了好几块,笑得眼睛眯成了缝,直说这糕还是当年的味道,喜庆!
油糕,是由软糜子籽粒脱壳推碾而来的面经过蒸、搋、炸等多道工序制作而成。 糜子与水稻齐名,是我国最古老的粮食作物之一,是仅次于水稻的传统制米作物。在府谷有7000多年的种植历史。其耕作技术代代相传,屡有创新。它养育了千千万万的黄河儿女,铸就了黄河流域的最初繁荣。
糜子,是黄河最忠实的子民。芒种节气刚过,农人就摇着耧,把红褐色的糜种播进田里。当地老农种了一辈子糜子,对糜子的生长特性了如指掌。农谚说:“芒种糜子乱种谷”,这时候播种,糜子能充分吸收土地的养分,长得最壮实。看着自家地里绿油油的糜子苗,农民的眼里满是期待。到了秋天,收割糜子的时候,虽然累得腰酸背痛,但脸上始终洋溢着丰收的喜悦。老人们常说,这糜子就是咱府谷人的命根子,有了它,才能吃上香喷喷的油糕。
记忆中,奶奶蒸糕的场景总是格外温馨。她围着蓝布围裙,上面时常沾着糕面,像一幅奇特的画作。南房的灶台安着一大一小两口铁锅,大锅用来蒸糕,小锅炸糕。那年我八九岁,个子还矮,踮起脚趴在案边,眼巴巴地看着老人家用瓷碗舀起新磨的糕面,沸水一冲下去,那米香混着水汽,一下子弥漫了整个房间。
“蒸熟的糕面要三搋三饧”,奶奶的手在滚烫的面团里起起伏伏,就像是在搋着生活的褶皱。枣泥馅用的是黄河滩枣,煮枣时,水刚好没过枣就行,等水煮干了,摊放在案板上,去核,再用刀剁碎成泥备用。当年现榨的胡麻油倒进铁锅,看到锅里翻起细密的气泡时,就可以放入素糕炸制了。
素糕一下锅,先前单头或双头卷好的枣糕,包好的豇豆糕、酸菜糕等,在热油里舒展开金黄的裙裾。枣泥馅被糕层层裹挟着,在酥脆中呈现出深红色,看见就让人直流口水。张二爷的油糕铺,到现在还保留着老规矩:首锅油糕的头三个,一定要献给西门外的龙王庙,而且还要在房门和大门外把油糕掐碎抛洒在空中和地面——献天献地,府谷方言称“泼散”。张二爷说,这老规矩不能变,这是对天地神灵的敬畏,也是对祖先的缅怀。以前,每到这个时候,邻里的男女老少都会围拢过来,看着张二爷举行仪式,脸上满是虔诚。孩子们则在一旁眼巴巴地望着油糕,盼着仪式早点结束,好能吃上一口香甜的油糕。
腊月二十三祭灶神,府谷人要在家里供桌中央摆油糕塔。奶奶是个虔诚的人,每年腊月二十三,她都会早早起来,精心制作油糕塔。她把挑选的油糕一层一层垒成金字塔形,顶上插上红糜子穗,取“年年高升”的美好寓意。这油糕塔,承载着府谷人对美好生活的向往,也是府谷传统文化的一部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看着这寓意吉祥的油糕塔,心里满是温馨和希望。
村里的刘婶,性格爽朗,笑声清脆,做油糕的手艺在十里八村都有名。她做的油糕,外皮酥脆,内馅软糯,尤其是那枣泥馅,甜而不腻。每次村里办红白喜事,都少不了请她去帮忙。她总是乐呵呵地答应,一大早就起来准备食材,从拌糕面、蒸糕到炸糕,每一个工序都做得一丝不苟。她常说,做油糕就是凭良心,丝毫不能马虎,要不然对不起乡亲们。
在府谷黄河畔的婚俗里,新娘过门的第二天,必须得下厨房做油糕。小丽,邻村嫁过来的姑娘,去年结婚。结婚第二天,她穿着红袄,袖口沾着面粉,站在灶台前,一开始还有些紧张,手忙脚乱,但很快就镇定下来。她熟练地拌面、蒸糕、搋糕、卷糕(包馅)、下锅,不一会儿,一盘金黄酥脆的油糕就端上桌了。公婆尝了,笑得合不拢嘴,直夸小丽能干,以后的日子肯定能过得红红火火。一般说来,夫家的人从面团的软硬,来看新媳妇持家的能力;从火候的把握,来观察她性情是否温良。
府谷人喜爱吃糕,日常生活中离不开它。农忙时节,干了一天重活的人们,回到家吃上一口热乎的油糕,疲惫瞬间消散。赵大哥在城里打工,每次回家,第一件事就是让母亲给他做油糕。他说,在城里吃不到正宗的油糕,外面的油糕,总觉得少了点家乡的味道。每次吃着母亲做的油糕,他都觉得特别踏实,仿佛又回到了小时候。
考古队在府谷境内发现的炭化糜粒,让府谷油糕的香气有了历史的纵深。遥想当年,霍去病的铁骑曾在河套吃过糜饼;范仲淹戍边时,也许用油糕犒赏过将士;守护府州六百多年的折家军,吃的主食笃定就是黄米饭。最让人感动的是:府谷老一辈人口口相传,某年府谷干旱,知县开仓放粮,全城百姓竟然凑出三百斤黄软米面,在城墙根支起油锅赈灾。那天的油糕没有枣泥馅,可饥民们捧着油糕,感动得热泪盈眶:“这可是救命的神粮啊!”
如今的府谷小河川,运煤的火车呼啸着碾过黄河铁路桥。但只要一拐进旧城墙下的巷子,时光就突然慢了下来。张家油糕铺的柏木招牌被油烟熏得发亮,传统的油糕依然坚守着原来的工艺流程。李先生是一家企业的老板,平时西装革履,忙得不可开交。但他只要有空,就会来张家油糕铺吃油糕。他说,这里的油糕能让他找回童年的记忆,那些和小伙伴们一起在巷子里玩耍,饿了就吃油糕的日子,简单而快乐。每次吃油糕,他都觉得自己又回到了那个无忧无虑的童年。
今年清明节回乡,我看见油糕铺的老掌柜张二爷还在教孙子拌糕面往蒸笼里搓糕面。小张一开始对做油糕并不感兴趣,觉得又累又麻烦,总是无精打采地应付着。但在张二爷的耐心教导下,他渐渐发现了做油糕的乐趣。张二爷用瘦削的手指点着面团,语重心长地说:“现在机器碾的米面太细,得想办法才出香。就像咱们黄河水,总得沾带着点泥沙,滋味才醇厚。”慢慢地,小张开始认真学习每一个步骤,从选料、磨面到蒸糕、炸糕,他都学得有模有样。现在,小张也能做出美味的油糕了,他说,他要把这门非遗技艺传承下去,让更多的人品尝到美味的府谷油糕。
站在府谷新区的玻璃幕墙下,看着外卖骑手匆匆掠过挂着油糕招牌的商铺。时代在飞速发展,可老食客们依然只认准城墙根那口柴火灶。他们讲究得很,非得是石碾子碾出的黄软米面,非得是黄河滩枣剁的枣泥,非得是新鲜的胡麻油炸,炸出来的油糕,得漾着黄河泥沙般的金黄,那才地道、够味!
张二爷的孙子在抖音里直播炸油糕,年轻人嚷着要开发“低糖版”,老人却固执地说:“糜子苦旱,搋糕苦烫,生活苦辛,枣泥得甜。缺了这三苦一甜,还算甚府谷油糕哩?”
暮色里,最后一批油糕在铁锅里沉沉浮浮。几百里的晋陕大峡谷都沉浸在糕香里,恍惚间,仿佛能听见北魏的民夫、西夏的商旅、明清的走西口汉子,都在这一锅金黄的漩涡中翻滚。油糕的香气飘了千年,终究飘成了黄河岸边的集体记忆。这记忆是滚烫的,是咬开瞬间涌出的软糯香甜,烫得人眼眶发热,却始终让人舍不得松口。它承载着府谷的历史、文化和情感记忆,无论时代怎么变迁,府谷油糕的味道,永远是府谷人心中最温暖、最难忘的乡愁。
2025年6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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