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见月圆
作者:西西
离十五还有一个多月,城里的月饼就已红红绿绿千姿百态风情妖娆争先恐后地招摇在了大街小巷。无糖月饼、冰皮月饼、杂粮月饼、鲜花月饼、水果月饼、食用菌月饼……甚至连冰淇淋都被塞到月饼里面做馅了。这些个年轻时尚的月饼,小时我何曾有福见过,记忆里十五前后有亲戚从远地给奶奶捎来的月饼,也大都是五仁的。用油纸一层层包了,渗出的油渍浸在纸上,湮开一个油油的红黄湿晕,像一个朦胧的月亮。兄妹三个,像三只小狗,客人还没有走,就流着口水,围着奶奶转着圈圈。
奶奶笑着拿来水果刀,小心从油纸里取出一个月饼,一刀下去,切成两半,再一刀下去,就成了四个小角。哥哥一角,弟弟一角,我一角。剩下的三个,奶奶是舍不得吃的,依旧小心用油纸包了,留着走亲戚。三个小馋狗围在奶奶身边,小小心心捧着那一角珍贵的月饼,先闭着眼睛闻一闻,再凑到嘴巴跟前舔一舔,最后才舍得沿边角细细裁一小圈。瓜子仁核桃仁冬瓜糖青红丝…...镶嵌得那个月饼花红柳绿,尖着牙齿咬一根青红丝,再用手指抠一粒芝麻仁,咬得“叽”一声,再抠,再咬,“咯叽叽”……奶奶眯着眼睛看着我们吃,心满意足地笑。趁哥哥弟弟不注意,剩下的一小角也偷偷塞到我手心里。奶奶没女儿,她格外疼我这个女孙儿。
这是城里人的月饼。乡下人可不把它叫“月饼”,他们叫它点心。我是长大后才懂得小时十五前后吃的那种用油纸包的点心学名儿叫“月饼”,便如同发现重大新闻似的讲给奶奶婶婶们听,结果引来一片笑声。徐香桂三妈拍着大腿高声说:“听听我们女秀才说的!城里人把这火柴盒大的饼子叫月饼。哈,那能饱肚么?他们哪见过真正的月饼! ”婶婶们纷纷附和,说的也是哩,乡下人的月饼,那才是真正的月饼呐!
说起月饼,就又想起拾麦穗的事情来了。七月里收完麦子,麦田里遍地是拎着篮子拾麦穗晒得黑油油的小孩子。母亲照例也给我和哥哥一人一个芨芨草编的筐筐,吩咐说:“要听话呀,看谁拾得多,妈十五就给谁蒸个大花馍子。”弟弟贪玩调皮,只派他去青土湖里放牲口。
哥哥老实,筐筐也最大,他拾麦穗头儿。有麦秆儿的也拾。拾到够一把了,用小铲子齐齐剁掉秆儿,穗头平铺在筐筐里,一丝不乱。晚上回家,满满一筐筐穗头,实沉实沉。我心眼儿多,爱耍个小聪明。我不拾穗头,专捡带秆儿的,捡到小手攥不住了,就拔一根芨芨草做“腰子”扎了,也用小铲子把多余的麦秆儿剁了,却留一把长的长度。晚上回家,小筐筐里整整齐齐摆着五六把金黄的穗头,每把上都系一根碧绿的腰子,养眼得很,分量却远没哥哥的多。母亲照例是摸摸两个孩子的头,盛赞一句:“我的肝肝呦,一个比一个的瓷实!”究竟是谁的瓷实,却从不曾明说。
那时家里有一大片瓜地,母亲种了黄河蜜瓜,白兰瓜,红优二号西瓜,地埂上种了一排红花。西瓜成熟的时节,大棵大棵的红花也就热热闹闹地开出红绒线一样的花来。有时拾完麦穗回来,天色尚早,母亲就给我胸前系个围兜,让我把这些个“红花如如子”(土话即花)摘下来,等晒干后研成末蒸月饼时用。红花的骨朵上长满了尖尖的刺,摘完花,手背上都是一道道刺划的白印子,手指也被染成一片淡淡的金红,看得入迷,很久舍不得洗去。
等拾完麦穗,打完麦子,麦场上也收拾齐整了,晚上吃完饭,母亲就在灯下一边跟奶奶唠嗑家常,一边用小铁杵子在姜窝里(音)杵碧绿的薄荷,香豆子,炒熟的胡麻籽,还有红花如如子。为十五蒸月饼做准备。杵成粉的薄荷叫“薄荷胭”,胡麻籽叫“胡麻胭”,红花如如子和香豆子却不再改名儿。但在姜窝里杵出来的薄荷胭胡麻胭香豆子红花如如子,远没有在碾子上碾出来的香和绵。通常是村子里的妇女们,准备好要碾的各等物什,空闲时约好了时日一起去村西园子里三奶奶家碾子上碾。人多就是热闹。年轻的姑娘媳妇子们,打的打,闹的闹,推的推,扫的扫,只一袋烟的功夫,各家的香料就都碾好了。胡麻胭碾得粘粘的,结成一块一块的,黑油油的像是发着光。香豆子红花如如子薄荷胭碾成了红的轻烟和绿的轻烟,又香又绵。这当儿,是女人们最慷慨的时候,你家少一把香豆子,她家匀你一些;她家缺一点胡麻胭,你家塞给她一包。匀来匀去,家家的香料都不缺了,家常呱嗒呱嗒拉尽了,日头也眼见得西斜了,才扫干净碾盘,欢欢喜喜道了别各回各的家去。
终于等到十五前夕了!母亲夜里要起来好几次发面兑面。到第二日一早我睁开眼,母亲已经收拾完家中杂务,紧紧张张地在案板前忙碌开了。要知道,蒸月饼要差不多蒸一天呢。我急得头也顾不上梳,花猫一样在脸上胡乱抹两把水,光着脚就奔进厨房里看。足足长五尺阔三尺的案板上,发得喧腾腾的面腆着肚子,懒洋洋地躺在大花瓷盆里。母亲把瓷盆往下一倾,老大一团面就慢吞吞掉在案板上,空气里立马就有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发酵的酸味。平日里一向爱睡懒觉的弟弟也早早起床了,和哥哥两个,兴高采烈地在厨房里乱窜。奶奶拿个火棍子作势要赶,笑着骂:“小倒灶丧门神呀(乡下骂人的话,骂小孩子无恶意),耳朵都给我喊聋啦”。
兑好了面,还得让它“醒”。这当儿,母亲就高叫我们仨的小名“青娃金娃龙娃子,把锅圈给妈抬出来!”那还用得着吩咐啊!三个早守在耳房里的锅圈旁了。听到母亲发令,哥哥抢先一步,把挂在墙上最大的锅圈从钉子上托起放到地下,扶正了,像滚铁环样神气活现地滚了出去。接着是我,最后是弟弟,照例他是拿那个最小的。用爷爷从马岗采来的沙竹篾子扎的锅圈,散发着竹篾子和馍馍味混杂的清香,我最爱闻它的味道了。就把立起来比我还要高的锅圈套在脖子上,一边小狗样伸长鼻子去嗅,一边跌跌撞撞往厨房里挪。弟弟这个坏家伙!他学着哥哥,把锅圈滚得飞快,都超过了哥哥,还嫌慢,干脆拿脚去踹。急得母亲跳着脚骂:“我那个小倒灶丧门神呀,岗(即踢)散了我剥你的皮皮哩”。
其实拿锅圈还尚早,母亲只是怕我们捣乱给找个事干。面醒好了,该做月饼了。奶奶早已把包着红花如如子,薄荷胭,香豆子和胡麻胭的油纸包一一摆在了案板里角,又打开一桶老早就在邻村舅爷家榨好的胡麻香油。母亲手持擀杖,手指灵巧地上下翻动,眨眼间一个馍皮就擀好了,拿手抻圆了边,小心而又慷慨地用油搭子在馍皮上抹一层亮晶晶的胡麻香油,上面洒上黑油油的胡麻胭,这是馍底子。再擀一个稍大些的,抹了油,却细细地洒上绿烟似的薄荷胭,一圈儿窝进去一个边,拿刀切出些小口子来,再把它们一个个小心翻转,让洒了薄荷胭的油皮向外,一圈儿翻过去,这些小口子就神奇地变身为一个个油汪汪的小绿耳朵了!再下一层,却又是一圈金红耳朵了(洒了红花如如子)。层层颜色错开,最多可做成十层。红红绿绿的耳朵们,一层层的,油汪汪的,十分招摇,都像是咧着嘴在笑。要封顶了,母亲在一块擀好的面皮边上拿刀轻切出叶子形图案,又拿芨芨做的十字形小扎子蘸了红墨水,一圈儿里拓上小花印,馍皮正中则用碗口拓一个大大的圆月,圆月里对半再拓一下,就有了一个半月,母亲再拿干净的顶针围月亮拓一圈小圆圈,即是众星捧月了。漂亮得很!月饼做好了,最后还要擀一层薄薄的面皮抹了油盖在上面,像是月饼会害羞,需要一个盖头,再盖上布,让它“醒”。
月饼醒的当儿,坐在小板凳上的奶奶开始忙了,往能做十几个人饭的大锅里添好水后,再按大小一层层架好锅圈,压上锅盖,就开始在灶膛里生火。我抢着要烧火,奶奶不肯,说蒸馍最讲究的就是火候,热锅要用猛火,拿骆驼粪架柴旺烧(那时爷爷在马冈养着二十几头骆驼),待锅里的水开了,热气一层层漫上来,锅圈像出汗一样,一圈子沙竹蔑子都结上了细细密密的小晶珠子,母亲说一声“气圆了”,就快速揭开锅,把早已醒好已放在蒸里子上的月饼慢慢提稳了轻轻放进去,用布压严锅边,锅盖上还要加一两块石头,赶着用柴猛烧十几分钟的光景,再改用大块的牛粪和羊板粪垒在灶膛里烧,烧败了再垒。约莫垒四笼火,也就是四十分钟左右,月饼也就快熟了。这当儿厨房里已弥漫开月饼馋人的香气了,这时拿火铲铲点灰把火埋小,再小焖一会就可以出锅了。
揭开锅盖,待腾腾的白白的热气散尽,伸长了脖子去看,呀!喧腾腾的大月饼,肥着圆圆的脸儿,正油油地躺在蒸里子上笑哩。母亲捉紧蒸里子两边的绳子,憋足劲儿一口气把它提溜到案板上。足足有架子车轱辘那么大!这才是真正的月饼呀!这当儿,每个小孩子都听到了自己咚咚的心跳,听到了那些个油汪汪的红耳朵绿耳朵黑耳朵热切地召唤:快来吃我罢!快来吃我罢!
可是不行。大月饼是专门献月亮的,不献完月亮是不给吃的,只好咽着口水再等。早在蒸大月饼的当儿,母亲已开始做小月饼了,也叫“小花馍”,小花馍是专门蒸给小孩子的,按年龄大小排,一个又比一个的小一圈,奇怪的是谁也没有意见。做花馍子的时候,是允许自己动手的。三个像是要举行什么盛大庄严的仪式似的,兴奋地洗干净指甲缝里的黑泥,一个挨一个屏声敛气立在案板前,三双小眼睛亮晶晶的,在母亲的指导下学着各做各的花馍子。当然啦,笨手笨脚难免不小心撕烂耳朵子的,忘了把香料颜色层层调开的,馍皮擀成奇怪的三角形的……引得奶奶咧着没牙的嘴笑个不停。母亲也不烦,笑着在一旁看。
终于,小花馍也蒸好了。蒸好的花馍子是不允许现吃的,要晾在小耳房粮仓上面靠窗户的木架子上,阴干了等开学了再给吃。干透了的小花馍子松脆甜香,用开水泡了吃,绵软得入口即化,又是另一番风味。可是,好吃的东西对小孩子来说,那有时间等那么久啊。十五一过,三个小家伙就有事没事往耳房钻,眼睛只是直着往架子上瞅。架子上的小花馍子,实在是馋人的很呐!常常是哥哥偷偷掰我的小花馍,弟弟鬼鬼祟祟抠哥哥的耳朵子,我呢,哼!两个的都不放过,全偷!结果是,还没等到开学,架子上的三个花馍子,可怜已剩几片残骸,耳朵大都不见,基本只留个馍底儿。
小时的记忆里,八月十五的月亮好大好圆啊。放学后去田里铲半筐筐扯拉蔓子回来,一轮亮晶晶的圆月已悄悄爬上了四爷家的墙头,像是嵌在深蓝天幕上的一枚大圆杏。渐渐月到中天,愈亮愈圆,却又像一面银盘了。月华似水,倾满了小院,轻纱似的银辉,似乎还带着月宫里桂花的清香。白杨树小手掌似的绿叶子,在风里一摇一摇的,像是浮动在银色的月光里。父亲早已在院里摆好一张腿儿吱吱响的大方桌,上面端端地供着母亲精心制作的“大车轱辘”月饼,旁边歪躺着几只从自家地里头摘的扁大扁大的西瓜。
三个孩子特意洗过了手脸,在院子里兴奋地蹦着跳着唱着,吵翻了天。这次奶奶没有拿火棍吓唬我们。等到献过了月亮,母亲却又把月饼搬回到案板上,拿刀仔细切成好多块,边边角角的家里人吃,中间切成整整齐齐方方正正的留着送朋友走亲戚,菱形的小方块留一些送邻居乡亲尝。末了用大瓷盘盛老大一盘摆在桌子上。父亲洗净西瓜,一手稳稳托了瓜身,一手拿刀熟练地在瓜腰上杀出一圈儿整齐的v形.再拿手使劲往瓜身上一磕,“砰”!西瓜咧开了红嘴巴,一圈小月牙!黑籽红瓤,沙甜沙甜!照例是一人一半。这时谁还顾得上月亮娘娘吃不吃啊,孩子们眼睛里放着光,用小勺挖着吃完瓜肉,瓜碗里还有半瓜碗鲜红的汁,丢进去一堆红耳朵绿耳朵黑耳朵浸那瓜水,再拿筷子叉起来丢嘴巴里去,香蒙蒙软舌舌凉丝丝甜津津,舌头都咽到肚子里去了啊。兄妹三个吃得肚皮像个小西瓜,溜圆溜圆。直到实在吃不动了,才在母亲的再三催促下恋恋告别大方桌,爬上炕去睡。那个夜晚,月亮好亮好亮啊。几次醒来又沉沉睡去,做了无数个香甜的梦。
梦醒,人已近中年。
奶奶早已长眠地下,父母搬去了哥哥教书的小城,家里的老屋也早就卖给了别人。那些个关于锅圈大车轱辘月饼的故事,从此都成了藏在心里遥远的再也不可企及的梦。我那调皮的弟弟,十四岁时得了骨癌,虽则他凭着惊人的毅力一学期捧回六张奖状,也最终没能感动可怕的死神。小小的他,终是成了青土湖里一座孤伶伶的土坟。而我,也离开了故土,漂泊在异乡。生活倒并非不如意,只是先生忙,一年难得看望一次已年过六旬的父母亲。
昨夜又梦回故乡。醒来独坐良久。二十几年前的那些个甜的酸的岁月,一如夜空澄澈银河里明亮的星斗,“哗啦”一声,就倾泻在了心头。
又见月圆。
又一度似水流年呵。
写于2010年10月2日。
AUTUMN
作者简介
西西
甘肃省民勤县人,现居柳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