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最盼着阴雨连绵的周末,灶房里的柴火噼啪作响,奶奶踩着小板凳往大铁锅里添水,蒸笼盖缝里钻出的甜香混着潮湿的水汽,能把整个院子都浸得软绵绵的。那时总蹲在灶台边看她揉面,粗糙的手掌裹着雪白的面糊转得飞快,竹筛里的白糖簌簌落下,像给面团撒了层碎雪。“等上汽了再蒸一刻钟,” 她总用围裙擦着手笑,“比供销社卖的蛋糕瓷实,吃着不烧心。”
后来才知道,这道不用烤箱的老式蛋糕,藏着奶奶从娘家带来的手艺。三十年前物资匮乏,村里谁家办喜事,主妇们就凑在祠堂的大灶前蒸上几笼,红糖做的给长辈,白糖的分给孩子。如今烤箱成了厨房标配,可奶奶的蒸笼依旧在橱柜里占着一席之地,蒸出的蛋糕带着独有的温润口感,咬开时能看见细密的气孔里裹着淡淡的麦香。
做这道蛋糕得用当年产的新麦面粉,奶奶说陈面发僵,蒸出来会发柴。取五百克中筋面粉倒进陶盆,加五克无铝泡打粉,用三根筷子并在一起兜底拌匀。这一步得耐心,要是粉里藏着小疙瘩,蒸好的蛋糕表面就会坑坑洼洼。她总把筛面的竹箩架在盆上,让面粉像细雪一样簌簌落下,说这样能裹进空气,蛋糕才会蓬松。
打鸡蛋是最关键的步骤。五个新鲜鸡蛋磕进瓷碗,要选那种蛋壳带着淡淡粉色的土鸡蛋,蛋黄橙黄得像落日。奶奶从不用电动打蛋器,说铁家伙会破坏蛋香,她把碗坐在温水里,手腕悬空转着竹筷打蛋液,糖要分三次加,每次都得等蛋液把糖粒完全吞进去,泛起的泡沫变得细密如霜,才能再加下一勺。
记得有次我学着打蛋液,没坐温水,胳膊酸得快抬不起来,泡沫还是松松散散的。奶奶接过筷子,说这就像哄小孩,得有耐心慢慢焐。她打蛋液时总哼着年轻时的小调,手腕转得均匀,二十分钟过去,蛋液从澄黄变成乳白,提起筷子能拉出长长的丝带,落在表面要过几秒才慢慢化开,这才算打好了。
接下来是拌面糊,这一步最忌讳画圈搅拌。奶奶把面粉分三次倒进蛋液里,用橡皮刮刀从盆底往上翻拌,像给面糊盖被子似的。她常说:“面糊要顺着劲儿走,不能硬来。” 每次翻拌十来下就停手,直到看不见干粉就行,哪怕有点小疙瘩也没关系,蒸的时候会自己化开。要是拌得太狠,蛋液里的气泡跑光了,蛋糕就会蒸得像石头一样硬。
最后加两汤匙融化的猪油,这是老式蛋糕的点睛之笔。奶奶总说植物油太清爽,少了点温润的底味。猪油要提前在锅里炼好,放凉了再用,拌进面糊时会泛起细小的油花。她还试过加一勺蜂蜜,蒸出来的蛋糕带着淡淡的花香,不过最经典的还是纯猪油版本,咬开时能尝到一丝若有若无的肉香,和甜味绝妙地融合在一起。
准备工作做好,就该请出那口用了半辈子的大铁锅。锅里的水要加得刚好,离蒸笼底部差两指宽,火要烧得旺旺的,等水完全沸腾,冒出的蒸汽带着冲劲时,再把模具放进去。奶奶用的是粗瓷碗,内壁抹一层薄油,面糊倒到七分满就行,蒸的时候会膨胀起来,太满了会溢出来,形状就不好看了。
蒸笼盖要用棉布包着边,这样能挡住多余的水汽。奶奶说最忌蒸的时候开盖查看,“就像怀娃娃的媳妇不能受惊吓,” 她边盖盖子边说,“蒸汽跑了,蛋糕就长不高了。” 大火蒸十分钟,转中火再蒸十五分钟,灶膛里的柴火要保持均匀的火力,不能忽大忽小。这时候整个屋子都飘着甜香,混着柴火的烟味,是任何香精都模仿不来的踏实味道。
蒸好的蛋糕不能立刻开盖,得焖三分钟再掀盖。奶奶总是用竹筷轻轻戳一下蛋糕表面,能立刻弹回来就说明熟了。刚出锅的蛋糕烫得没法拿,她会倒在铺着纱布的案板上,用牙签在侧面扎几个小孔,让热气慢慢散出来。等凉到不烫手时,撕去底部的纱布,蛋糕底部带着细密的布纹,像盖了个小小的印章。
这种老式蛋糕不像烤箱做的那么蓬松,却有种扎实的温柔。掰开时能看见里面细密的气孔,像海绵一样吸满了水汽,咬在嘴里先是甜味在舌尖散开,慢慢会尝到面粉本身的麦香,咽下去之后,喉咙里还留着淡淡的猪油香。奶奶总把蛋糕切成菱形块,装在竹篮里,早上配着小米粥吃,下午就着浓茶当点心,放两三天都不会变硬,只是甜味会变得更柔和。
后来在城里的蛋糕店吃到各种花哨的甜点,慕斯的绵密,戚风的轻盈,却总惦记着奶奶蒸的蛋糕。有次试着按她的方子做,打蛋液时特意坐在温水里,手腕转得发酸时突然明白,那些细密的泡沫里藏着的不只是空气,还有慢慢熬煮的时光。当蒸笼盖掀开的瞬间,熟悉的甜香涌出来,恍惚间又看见奶奶站在灶台边,围裙上沾着面粉,笑得像个孩子。
现在每次做这道蛋糕,都会多蒸两笼分给邻居。年轻妈妈们惊讶于不用烤箱也能做出蛋糕,尝过之后又说比外面买的更合胃口。其实她们不知道,这蛋糕里最珍贵的配料,是奶奶传下来的那份耐心 —— 就像等待蒸汽慢慢充满蒸笼,好味道从来都急不得。当孩子们捧着温热的蛋糕吃得满脸沾糖,忽然懂得,所谓家的味道,不过是有人愿意为你,守着一炉火,蒸上一笼时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