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六点,当第一缕阳光漫过黄土高原的褶皱,临夏街头早已蒸腾起一片白蒙蒙的热气。面馆老板掀开巨大蒸笼,黄灿灿的酿皮如金箔般叠摞,油泼辣子的辛香撞上芥末的呛烈,在晨风中织成一张无形的网,诱着行人驻足——“来临夏不吃酿皮子,枉来此地也”,老话裹着香气飘进耳朵。
临夏人把面食揉进了时间的褶皱里。面团在匠人手中幻化出千百种姿态:柔韧的酿皮子需经搓洗、沉淀、蒸制,方显筋道;油果子在滚油中绽放成凤凰与秋菊;而一碗河州老炒里,面片与羊肉、粉条在铁锅中翻腾出浓烈的人间烟火。
面之形:千姿百态的河州江湖
临夏人捧在掌心的面食江湖,是面粉写就的流动史诗。面馆的密度竟比菜馆更高,从晨光熹微到暮色四合,这里永远上演着面与汤的相逢。
酿皮是当之无愧的街头主角。黄澄澄的薄片卧在青花海碗中,淋上油泼辣子、蒜水、黄芥末,再缀几块多孔的面筋。店主执勺如挥毫,调料在腕间翻飞,一碗落成,香气如初夏阳光般裹挟暖意。食客捧碗倚坐长凳,酸辣鲜香刺穿味蕾,盛夏的暑气便在这柔韧筋道中悄然消散。
面片家族更是枝繁叶茂。柔滑的河沿面片在醇厚汤汁里浮沉,油润不腻;炮仗面则以火辣性格著称,劲道的短面条与青椒共舞,“三天不吃炮仗面,心里干揪揪的”——临夏人的情话都浸着辣味。最家常的旗花面,菱形面叶如麻雀舌尖轻点清汤,豆腐丁浮沉其间,是母亲待客的温柔底色。
而面食的边界远不止于条与片。豆面搅团在木槌下变得绵密,浇一勺酸菜浆水或羊肉臊子,便是“油泼辣子油泼蒜,辣辣的吃一碗”的酣畅;馓饭则在寒冬里煨暖人心,玉米面在滚水中搅成浓粥,配咸菜下肚,任窗外风雪呼啸。
馍之艺:掌心绽放的花样乾坤
若说面条是河州大地的血脉,馍馍便是土地上开出的繁花。临夏主妇被唤作“馍法师”,她们让麦粒的精华在掌心盛放为可食的艺术。
逢年节时,油香满城。面团在菜籽油中涅槃,幻作轻巧的馓子、金黄的鸡蛋馃馃,更有一案案花馃馃——巧手捏成龙凤、柳枝、秋菊,滚油定形后,成了可佩戴的金色胸针。刚出锅的油香酥脆烫舌,待余热散尽,表皮吸足水汽变得绵软,甜香却愈发醇厚。
日常的餐桌亦有乾坤。河州包子挺着油黄面白的肚腹,褶子如花瓣匀称绽放,牛羊肉馅随四季流转:春韭、夏苔、冬韭黄,胡萝卜是永恒的韵脚。锅盔则以麦香勾魂,老酵面混着苦豆粉与香草籽,在烤炉中煨出焦脆外壳,一口咬下,酥脆声是晨光的伴奏。
最动人的是那些渐行渐远的古早味。芽面鼓用发芽小麦烙成,微甜的胚芽寓意“万物新生”,曾是农人疏通肠胃的良方;杂面云花卷起两种面粉,如层叠的云絮落在蒸笼里。它们虽退隐于现代餐桌,却仍在老人唇齿间留下岁月的回甘。
食之魂:一碗一筷间的山河岁月
临夏面食的魂魄,终在人与食物的相守中显形。面馆是市井的微型剧场:店主亮嗓迎客,手持长筷从玻璃匣中挑起酿皮,调料如音符落进碗底;食客持币排成长龙,店老板却从容依旧,每一勺辣子都精准如仪。待一碗落肚,食客眉目舒展,店主笑扬长声:“吃好啦,下次再来!”
豪迈处可见真章。河州老炒上桌,临夏人捏一瓣蒜,一口面一口蒜,任凭胡椒与青椒的辣香在舌尖冲撞;手抓羊肉配面片,肥腴的肋条蘸椒盐辣油,滚烫的肉香与面片的柔滑交缠,正是“无手抓不成席”的河州气魄。
面香也浸透岁时节庆。二月初二,蚕豆在铁锅中噼啪欢跳,老人说此日炒豆,“庄稼不遭虫害”——颗粒饱满的临夏蚕豆,终在油盐点化下成了待客茶点;腊八粥则捧出豆麦交融的暖意,蚕豆与杏仁、玉米在陶瓮中炖煮,香甜随热气漫过冻土。
暮色四合,夜市支起灯帐。炒锅腾起烟火,面肠与发子在铁板上滋滋作响,甜醅的清甜混入晚风。有女子提一袋酿皮并两个锅盔归家,身影没入巷陌——这是最寻常的临夏晚景,亦是河州大地最绵长的告白。
面香早已渗入临夏的砖瓦。当旅人远行,行李箱里或许塞着真空的酿皮;游子梦中,总有一碗旗花面蒸腾热气。面粉与水的朴素相遇,在黄河臂弯里酿成山河之味,纵使行至天涯,舌尖一念,便是归途。
面案上的江湖
不过是掌心一碗暖
图文:马洁
编辑:王晓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