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柜台酒

□王宏

暮色漫过奶子山时，我和老满终于从雷打塘生产队的田埂上直起腰来。一整天的计生动员在口干舌燥中落幕，喉咙像塞了把晒干的稻草，唯有生产队老高家方桌上那盆酸溜溜的腌菜，能解这烟熏火燎的渴。洋芋饭在粗瓷碗里堆得像小山似的，只是少了些油星子，却因掺和了灶膛里的柴火香，吃得人额头沁出细汗。老满扬了扬筷子夹着的老酸菜说：“这味酸得正宗。”然后塞进嘴里，我不知道他是在夸老高婆娘呢？还是暗示菜弄少了。

漆坪公社蹲在乌江南岸最高处，从江边往山上爬，得蹚过两段露水打湿的漫长的羊肠小道。老满当兵时练出的铁脚板踩在泥沙路上沙沙作响，我跟着他手电筒的光圈走，裤脚早被道旁杂草上的露水打湿。山风裹着江水的腥气漫上来，远处不知哪个生产队的狗突然吠了两声，惊得丛林里的小动物扑棱棱乱跳。老满忽然停住脚，手电筒光柱斜斜切进路坎下黑黢黢的灌木丛，一个男人的呻吟声，随着夜气从灌木丛中飘上来。

“是人是鬼？”老满弯腰捡了块鹅蛋大的石头，在手上掂了掂，“再不回答，我就用石头砸了。”

“是、是人……”答话声黏糊糊的，带着股子酸腐的酒气，“高、高一福，雷打塘的高一福……”

老满的手电筒光骤然变亮，照见一个人影从草丛晃晃悠悠站起来，一张脸被露水洇湿，胡茬上沾着草屑，破旧的对襟汗衫纽扣扯开三颗，露出晒得黑油油的脖颈。这“高一福”我是知道的，逢场必醉，醉了必钻草窠，老婆孩子打着火把寻他的戏码，每月总要在漆坪上演两回。老满蹲下身，光柱扫过他歪在一边的解放鞋：“摔着哪儿没有？能走不？”

“不走……等婆娘拿亮来……”他含混地嘟囔着，手在草丛里摸索，大概是想抓根树木稳当稳当。老满啧了声，把他从坎下草丛中拽了上来，让他路边坐下，“你等女的拿亮来，我们先走了，我们的路还远。”

（图源：网络）

我们继续往上爬，手电筒的光在山路上戳出个晃动的光斑。老满忽然说：“你闻到没有？这风里有股子包谷烧的味儿。”我抽了抽鼻子，除了草木腥气，倒真有丝若有若无的辛辣，混在夜露里，像根细针扎进鼻尖。想起前两天在公社里，那离婚妇女要回销粮，扯着嗓子嚷“横起这一口没得吃的呢，你们管不管”时，主任那句“管，立起那口我管不了，横起这口我们管”的浑话，竟在这深山夜路上，品出几分酸涩的意味来。

上完坡，到去大面坡煤厂的土公路上，有一团摇摇晃晃的黑影。走近了看，是条花狗在舔食什么？旁边躺着个男人，嘴边糊满呕吐物，酒气熏得人睁不开眼。花狗见了光，尾巴夹在腿间呜呜叫着歪歪扭扭往后退，却舍不得那堆秽物，半步三回头。老满用脚尖拨了拨汉子的屁股：“老兄？醒醒？”那人喉咙里呼噜噜响，像塞了团浆糊，眼皮却怎么也抬不起来。

火把的红光从转弯处晃过来时，我听见了女人的骂声：“你这个砍脑壳的！赶场就赶场，喝得跟滩烂泥似的……”十来岁的小女孩举着火把，火苗在风里抖得像片薄纸，女人手里的竹片抽在男人屁股上，发出“啪啪”的脆响，却半点没惊醒醉汉。她转头看见我们，竹片顿时软下来，脸上浮起尴尬的笑：“两位同志……又让你们见笑了，他呀，见不得场上那柜台酒，一闻到味就走不动路……”

火把照亮了她鬓角的白发，容颜比她的实际年龄显得更苍老。我忽然想起，赶场天的天桥街上，那排灰扑扑的供销社柜台前，总聚着一群攥着皱巴巴角票的汉子，眼巴巴望着售货员从陶瓷坛里舀出包谷烧，用粗瓷碗盛了，就着柜台沿喝。悬在嘴角的酒液用舌头卷进去，他们却眯着眼笑，仿佛那点辛辣能化开日子里所有的苦。

（图源：网络）

夜路还长，奶子山的轮廓在天幕下愈显巍峨。老满的手电筒照见前头一条土坎，土坎上写着一幅被雨水模糊的石灰标语，不知是哪位土秀才的大手笔。露水重了，鞋面渐渐透湿，远处传来几声狗叫，附近的狗跟着狂吠起来，像交响曲在边远山区的夜空中回响。老满忽然说：“等哪天通了公路，这些醉鬼怕是要在车上睡成泥人。”我笑他想得远，心里却忽然掠过一丝怅惘，那时的漆坪，怕是连这带着草屑和酒气的夜路，也要换副模样了。

记不清走了多久，纸厂河沟小水电电压不足的电灯终于在山坳里亮起昏黄的光。我回头望了眼来时的路，夜色如墨，唯有几点萤火在草丛里明明灭灭，像极了赶场天柜台前那些浑浊却炽热的眼睛。那些被包谷烧泡软的日子，那些在夜路上摇晃的火把，终将随着奶子山的晨雾散去，可有些东西，却永远留在了这长满杂草灌木的山径上，留在了酸菜洋芋饭的热气里，留在了“横起那口”与“立起那口”的叹息间。

风又起了，带着远处江面上的潮意。我端起两抽桌上的搪瓷缸，缸底还剩半缸冷透的粗茶，面向窗外，仰头灌下去时，忽然品出了几分柜台酒的辛辣，原来苦与醉，从来都是岁月最浓的底色。

作者简介

王宏，笔名王山木，贵州凤冈人，中华诗词学会会员，中国楹联学会会员，贵州省诗词楹联学会、遵义市诗词楹联学会、凤冈县诗词楹联学会、南明区诗词学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国内多家报刊和网络平台，出版诗集《塍上草》《清秋吟》，主编《言志诗萃》《茶乡诗韵》等诗文集，百余首诗词被多家出版社出版的诗集收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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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审：王君 二审：简兰兰

编辑：黄渝纱来源：凤冈文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