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开出上海市区的时候,正赶上早高峰。高架桥上的车龙像条打了结的灰带子,喇叭声密得能拧出水来。我把车窗摇上去,空调风里还带着昨儿晚上外卖的油烟味。同行的朋友说,去宁国得开4个多小时,我说,好,权当是给肺换换气。
一、进山时,云是飘在车窗外的棉絮
过了湖州,高速两边的房子就疏朗起来。稻田一块绿一块黄,像谁家孩子打翻了颜料盒。山渐渐多了,不是上海周边那种被修剪过的丘陵,是真真正正的山,脊梁骨挺得笔直,半山腰缠着白花花的雾。朋友说,快到宁国了,这里属天目山余脉。我哦了一声,伸手把车窗又摇下来一点,空气里有股子草木和湿土的味道,有点像小时候外婆家后园的气息。
进了宁国地界,高速变成了省道。路两旁的树长得疯,枝枝叶叶在头顶搭了个绿棚子,阳光漏下来,斑斑点点洒在车身上。路过一个叫“青龙湾”的地方,车子停在观景台,我下来站了会儿。湖水是那种深绿,像块被磨得光滑的玉,岸边停着几艘小木船,船篷是棕色的,船舷上晒着渔网。有个老爷子坐在船头抽烟,烟锅明一下暗一下,烟气慢悠悠飘进风里,半天散不开。
二、老街上的石板路,记着光阴的脚印
在宁国市区住了一晚,第二天去了胡乐镇。镇子不大,一条青石板路穿街而过,两边是木结构的老房子。屋檐都伸得长,底下摆着竹编的摊位,卖山核桃、笋干,还有现做的糯米粑粑。有个卖茶叶的铺子,门口支着口铁锅,一个大姐正用手翻炒茶叶,茶香混着柴火味,闻着让人心里踏实。
我在一家老茶馆坐下来,要了壶野菊花茶。茶馆老板是个六十多岁的大叔,穿件蓝布褂子,端茶的时候,袖口磨得发亮。他说这茶馆开了三代人,石板路还是祖辈那会儿铺的。我低头看脚下的石板,光溜溜的,中间凹下去一道,像是被千万双脚打磨出来的槽。隔壁桌有几个老人在下象棋,棋子落盘的声音啪嗒啪嗒,跟墙上挂的老座钟摆声应和着。阳光从木格窗照进来,落在棋盘上,也落在老人斑白的头发上。
三、山货摊子前,听见日子的响
中午在镇上的小饭馆吃饭,点了盘炒野笋和炖土鸡汤。野笋切得薄片,脆生生的,带着点山野的清苦;鸡汤炖得乳白,飘着金黄的油花,喝一口,暖乎乎的从喉咙滑到胃里。老板端菜的时候说,笋是早上刚从后山上挖的,鸡是自家养的,在竹林里跑着长大。我问他,现在来玩的人多吗?他笑了笑,说比前几年多些了,好多上海、杭州的人,开车来吃顿饭,买些山货就走。
吃完饭在镇上逛,看见一个阿婆在路边卖野栗子。栗子堆在竹筐里,外壳带着刺,阿婆拿个小木棍,轻轻敲开,露出油亮的栗肉。我买了一斤,热乎乎的揣在兜里。阿婆手背上全是皱纹,像老树皮,可剥栗子的时候,手指却很灵活。她说这些栗子是自己上山捡的,一天捡不了多少,够换点油盐钱。我看着她佝偻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山里头的日子,就像这栗子,外壳扎手,里头却藏着暖烘烘的甜。
四、青龙潭的水,照见心里的影子
第三天去了青龙潭。坐着游船往深处走,两岸的山越来越陡,崖壁上长着些松树,根须紧紧扒着石头。导游说,这里的水最深有几十米,夏天凉快得很,好多人来游泳。我把手伸到水里,冰凉刺骨,赶紧缩回来。水面上有几只水鸟,忽的一下掠过,在平静的水面上划出几道波纹,很快又恢复了原样。
船停在一个叫“落羽杉湿地公园”的地方。正是十月,杉树叶子红得像火,倒映在水里,把水也染成了暗红。踩着木栈道往里走,脚下的木板吱呀作响,四周静得只能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偶尔有几片叶子落下来,掉在水面上,像小船一样漂着。我站在水边看了很久,忽然想起在上海的时候,常常对着办公楼的玻璃幕墙发呆,那上面映出的是密密麻麻的钢筋水泥,而这里的水里,映出的是天,是树,是自己模糊的影子。
五、离开时,带了包山核桃和一兜子晨光
最后一天早上,我去了市区的菜市场。早市很热闹,挑着担子的农民,骑着电动车的小贩,讨价还价的声音此起彼伏。有人卖刚摘的柿子,黄澄澄的堆成小山;有人卖新鲜的香菇,带着露水;还有人推着小车卖糯米糕,现蒸的,热气腾腾。我买了袋炒好的山核桃,摊主给我装袋的时候,又往里面抓了把花生,说“尝尝鲜”。
车子发动的时候,太阳刚从山后面升起来,金晃晃的光洒在马路上,也洒在远处的屋顶上。我回头看了眼宁国,小城还在晨雾里半梦半醒,青瓦白墙的房子,像水墨画里淡淡的几笔。朋友问我,觉得宁国咋样?我想了想,说,挺好的,像个藏在山里的老邻居,不热闹,不张扬,但你来了,他就把心掏出来,让你觉得暖和。
回上海的路上,车里一直飘着山核桃的香味。路过湖州的时候,又堵了会儿车,但这次我没觉得烦躁。看着车窗外掠过的高楼大厦,忽然想起胡乐镇老茶馆的那壶菊花茶,想起青龙潭里漂着的落叶,想起阿婆手里热乎乎的野栗子。这世上的好地方,大概就像宁国这样,不跟你说什么大道理,却能用一草一木,一砖一瓦,让你看见日子最本真的模样。
临到上海市区,朋友问我,下次还来吗?我说,来,等春天笋子冒头的时候,再来喝碗土鸡汤,在老街上走走,让石板路再磨磨我的鞋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