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黎荔
记得小时候,受到运输条件的限制,常吃的海鱼基本就是带鱼和黄花鱼,带鱼黄花鱼之外想吃海味,不外乎这几个选择:咸鱼、卤虾酱和虾皮,以及海带。卖调味品的副食店差不多都卖海带。海带通常没包装,几根折叠起来打成个把,放在柜台或货架子上,那卖相实在不怎么样。海带买回家要用水泡数小时并刷洗干净,完全泡软后才能烹饪。
海带的烹调简单得几乎没有技术含量。凉拌需要事先把海带煮熟,切成尽可能细的丝,可以略微加白菜丝、黄瓜丝、红椒丝或豆皮粉丝,调料无非酱油、醋、香油,但一定要放蒜泥,否则压不住腥味。至于炖海带,则是将海带切成丝或菱形块与排骨腔骨或猪肉一起炖,肉须带肥,海带浸透了油吃着才香,而肉也不会很腻。到了冬天,父亲常做海带豆腐汤,将海带结洗净,锅中加油炒香葱花,加入海带翻炒,倒入清水,加入豆腐块,最后撒上一把蒜苗,据说常吃能强筋壮骨。买只鸭架子,和海带一起炖到汤略粘稠,也是一道不错的汤菜。
海带,不仅是人们日常生活中经常吃的一种海藻,也是我国本草中自古就被记载使用的一味中药。上世纪六十年代,为治疗和预防甲状腺肿(俗称大脖子病),国家提倡多吃海带,海带因此更为普及。从南方到北方,海带是家家户户餐桌上的家常菜。海带在今天是一种常见的食材,但在古代却非常罕见。虽然很早以前,我国的古人就已经注意到它了。比如根据《本草纲目》的引述,唐代著名的诗人刘禹锡就曾经记载过海带:“海带出东海水鍾石上,似海藻而粗,柔韧而长”。但是,由于海带是一类极为“怕热”的藻类,所以古代它极少在我国海边出现,仅在朝鲜半岛沿岸偶尔能发现。物以稀为贵,在我国南北朝时期,海带曾作为贡品,由朝鲜半岛的高句丽进献给当时的中原政权。之后的上千年里,海带一直作为来自远方的海味珍馐,只有少数的贵族才能享用。
和我们在餐桌上见到的海带并不相同,其实生长在海中的海带非常巨大。它成熟的藻体最多可以有十几米长,宽度也能达到半米。在众多海藻中显得独树一帜。古代人会把海带想象成是龙王出巡时打的旗帜。在清代聂璜《海错图》笔记中,就有“龙王号带,若玄若黄。飘飖海上,旟旐央央”的描述。我切身感受到这龙王之旗的招展,是一次台风过境后我来海边。其时暴风骤雨初歇,海面如巨兽吐纳后的胸膛,微微起伏着,泛着幽幽的蓝光。刚被风暴搅动过的大海,依然波荡起伏,鳞浪层层翻卷。海水不似往日明净澄澈,原来是潮汐暗涌间起伏的褐绿海带绵延如带,在海面上随水起伏,摇曳铺展。
灰黑雨云低垂的天空下,带着咸腥味的海风疾吹扑面,刹那间我惊异得近乎窒息:只见浩渺无边之海上,那丛丛海带似乎从昏沉迷蒙里醒来,忽然挣脱羁绊,缓缓升腾。海水中它们纷纷舒展成了巨大旗帜的模样,在微漾的波浪中飘然漫卷。奇异的,是它们居然迎着逆水的方向猎猎飞扬,仿佛被一股奇异的力量掌控于无形,又像是执拗听从一道无声的御命指挥。我眼前看见的是水面铺展延绵的绿意,恍惚间却分明感觉龙王的车驾在辚辚而行,如巡天般经过此片海上领域。
一浪紧接一浪击打着海岸礁石,仿佛传递着无声的威严鼓点。海面之下,恍惚有整齐划一的步伐震动着海波。浪花飞溅之处,竟渐渐显露出水族的仪仗队:鲛人列队左右,纤柔臂膀托起沉沉的旗角;蟹将威猛而立,一只大钳却微微显出缺损,那创痕倒像是一枚无声的勋章;海龟丞相身着玄甲,背负镶嵌硕大夜明珠的宝匣,缓缓前行,俨然如陆上仪仗中擎着御印的官员;赤虾武士们高举长戟,红须戟尖于水中猎猎飘动,恰似将军盔上颤动的红缨;更有无数水族军队簇拥两旁,鱼贯而出,鳞甲闪烁,恍若天上星辰坠落于海。整个队列威严行进,旗影绰绰,恍然千重碧绡随风回旋而舞,俨然一派水府巡幸的赫赫威仪。
我一步步走入海水深处,俯身向下观察,忽觉海底景象奇异:层层叠叠的海带,从未见过如此丰盛繁茂,绿绸般漂浮摇曳着,漫延无边。海带叶子在光波里漾动,色泽深浓,宛如一块块沉入海底的碧玉,又似无数舒展的绿绸随波轻摆。那些海带聚又散开,其形状分明是古史画卷中描摹过的神灵旌旗之影。也许古老的信物偶然穿越时空边界浮出水面,只为印证我们无法完全洞穿、无垠深藏的海洋里,始终飘拂着某种神异秩序与敬畏深植的仪典。
当岸上的同伴喊我,我回头应了一声,再转过身去,眼前奇景便如烟消去。水军浩荡气势杳无踪影,金辉、青旗与甲光皆融入一片茫然的蓝,只剩下簇簇海带如常静默漂浮,刚刚显赫的军阵仿佛从未发生过一般,唯剩一片茫茫海面。我心头掀起了波澜——在这层层碧波翻涌之下,在这古意朦胧的黄昏光景之内,难道真有古老巡礼在日夜往复行进吗?
据说有些传统的渔村人家,至今仍恪守一条不成文的规矩:凡暴风过后,三日之内绝不采撷海带。想是唯恐扰了龙王整肃归营的队列——龙王的旗帜,亦如人间帝王之纛,飘摇之处,原也自有一方不可触犯的尊严。古人将海带视为龙王巡视之旗,其中寄托了对深不可测海洋的遐想以及一种渺远神圣的尊崇。当海带在幽深海中吸吮了千年月华与日光,饱经潮汐吞吐,终于被龙宫择为仪仗——海底与人间,原来不过隔着一层薄薄的水幕,只消一阵奇风或一场幻梦,那帷幕便悄然揭起,灵光乍现。
自此之后,每见海带随波轻摇,我总疑心是龙王仪仗经过,那青碧的旗影在深水处无声地昭示着威严。海水永在动荡,绿旗时时卷舒——水族盛大威严的巡行,就在人不可窥的另一维度里流动,静待着有心者于平常之外瞥见那永恒的神性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