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欢这几个字:“白云留住”。是在仙岩山脚的古刹圣寿禅寺,刚进山门,一抬头,见照壁上有这么四个字。
沉吟良久。
圣寿禅寺,原称仙岩寺,创建于唐贞观年间,算起来距今大约一千四百年了。因为赶着傍晚要上山去看梅雨潭,便没有进寺殿细观,只是在大雄宝殿外面走了走。
这座仙岩寺,就在瓯海区仙岩镇内,是大罗山的西麓。大罗山一带算是人文印记非常集中的地方,背后有说不完的历史。我们从温州南站出发,管朝涛、周吉敏二位到车站接上我们,在前往仙岩风景区的一路上,他们都在讲大罗山这一带的文化。许多的名字我没有记住,只记得一句话:“翻过大罗山就是大海。”
仙岩居于瓯海、瑞安之间,距温州市区十九公里,距瑞安市区十七公里,都不算远。有一段时间,仙岩是属于瑞安的,后来地域调整,归到瓯海了。一百年前,朱自清先生来梅雨潭,就是从温州市区出南门,坐着船从温瑞塘河过来的。温瑞塘河,我也坐船走过,春天三垟湿地里飘来的瓯柑花,水面上丛丛的鸢尾花,两岸盛开的桃花,让人应接不暇;深秋时节坐着手划船上岛采瓯柑,我也是去过的;所以有个很深的印象,觉得温瑞塘河是温州人生活之中不可或缺的交通要道——我是想着,若是一百年前,跟着朱自清先生和他的朋友们一起来仙岩,在码头上了岸,进到仙岩寺,是不是一抬头,也能看见这几个字:“白云留住”。
梅雨潭
古来万事东流水,白云其实是不易留住的。朱自清先生二十多岁,为了生计,颠沛流离——1920年9月至1925年7月,朱自清从北京大学毕业到去清华大学教书之间的一段时间,先后在浙江省立第一师范(杭州)、省立第六师范(台州)、省立第十中学(温州)、省立第四中学(宁波)、春晖中学(上虞)做过老师,加上在上海和扬州两地的学校,短短五年内,朱自清待了七个地方。
初入职场的朱自清被学生称作“小先生”,因为和学生年纪差不多,走上讲台拘谨又青涩,课也上得结结巴巴,十分局促。同样的,他的生活也过得甚是拮据,几乎可以用捉襟见肘来形容。
同行的周吉敏,写过一篇长篇散文《梅雨潭 女儿绿》。她查阅了朱自清的日记,梳理了一个多月里朱自清四处借钱的过程,其心中忸怩、羞愧,又因窘迫,几乎可以说是山穷水尽,而不得不到处筹措。日子过得如此艰辛,让我在隔着一百年的时间再看他,也觉得辛酸不已。吉敏在文章里说:“这位母亲的儿子、妻子的丈夫、3个孩子的父亲、老师、作家,除了读书、写信、写作、教育孩子、教学之外,还要想尽办法为这个家借钱,可以说借了东家补西家。”她是以一个女人的细腻,写下这篇饱含体贴和关怀的文章的。
朱自清雕塑
世事是流动的。即便生活是这样地窘迫,朱自清先生还是有机会走进山水之间,让山水自然慰藉自己的心怀。后来他在给马公愚的信中说:“温州之山清水秀,人物隽永,均为弟所心系。”在《温州的踪迹》这组散文里,他写了“太薄”又“太细了”的《白水漈》,写下梅雨潭的《绿》。1924年10月,朱自清举家离开温州,便没有再回来过。但温州的山水,一直在他的心中。
在梅雨潭边,我们坐着,管朝涛说,当年朱自清就在这里坐了半天。于是我们也坐了好一会儿。碧绿的梅雨潭里,映着天上的白云。白云流淌,怎么留得住?如同这梅雨潭的瀑布,如同这人世间的爱,一切都是流动的,流动才是常态;而能留住的,其实是我们对于生命之中那美好瞬间的眷恋。譬如,生活是艰辛的,而梅雨潭边的物我两忘,则是珍贵和永恒的。韦应物说,“浮云一别后,流水十年间”。人生本就是如此动荡,而我们都想在心中守住一个空明的境界。梅雨潭流水不息,水早已不是那水,山也不是那座山,而《绿》依旧是那片绿。
一切都留不住呀!可是,可是——白云依然任它来去。此情此意,也任它来去。
原标题:《晨读|周华诚:白云留住》
栏目编辑:华心怡 文字编辑:钱卫
来源:作者:周华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