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与城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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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10-15 11:31:09

我与城南

文/黄尘刀客

又一次回到城南的时候,是夕阳西下。

我曾无数次的回忆在这城南这片土地上,我见过的各式各样的夕阳。有的灿烂,有的凝重,有的飘逸,有的暗淡,但都染上了一抹人间烟火的味道,虽然那是太阳在西天上最美的一场告别演出。但我记住它的原因不是因为灿烂,不是因为伤感,而是因为这抹烟火的味道。

城被一条铁路分为了南北两半,一开始南边北边一样的穷,而后高楼在北边一座接一座的崛起,似乎北边在用可见速度富了起来,而南边却还是像过去一样穷。

踏上了十字街头,旧时的街巷在我大脑里复活了,那时候我还是一个十岁多的孩子,踢踢踏踏的走在河边的浓荫里,河水深绿里泛着黑灰已经污染的很严重了,河面上架起了一座木桥,因为河对岸正在盖房子,这条木桥是为了运沙石更方便。

其实河上本来有两座桥,一座在东面,一座在西面,都是很宽很结实的大桥,这样一条线似的污水潺潺的臭河,脏兮兮的两岸堆满了菜叶的垃圾河怎么能配得上如此宽阔结实的大桥呢?

直到后来我懂事些了才知道,这条河在没落成垃圾河之前有着多么辉煌的过去,它曾是北方水运中不可轻视的一个枢纽,也是随时会爆发猛兽般洪灾的一个怪兽。因为它所以这个城市曾经有过北方规模最为宏大的码头和水利衙门,虽然这一切现在无处可寻。

一 七丫头

就是在这里我第一次和七丫头说了话。

那是一个人声静,蝉声闹的正午,我没事干坐在桥头,看桥下黑紫色的水油光光的向东流,在树荫下蹲着一个小丫头,她显然是在看地面,而地面上我敢保证什么也没有,那里只是曾经放过一堆煤灰和一堆沙子,我很清楚这件事,因为我是工头的儿子。

我走过去问那小丫头,“小七,你看什么呢?”

这个女孩,是她妈生的第七个丫头,这对夫妻可能是太想要个儿子了,但生了七个孩子全是女的,这些女孩子的名字就小大,小二顺序排到小七,而小七又被人称为七仙女,但这个丫头和七仙女的聪明美貌不沾一点边,而且可以说丑到极点,笨到极点,把她那乡下父亲和小市民母亲的一切缺点完美的整合在了一起。

她瘦小、木讷、塌鼻小眼正因如此没人喜欢她,她也超级不爱说话,脸上常有一种呆傻的表情,七仙女,在人们口中不是赞美而是嘲弄,因为它的实际意义是“七傻子”。

我没有叫她七仙女,也没有叫她七傻子,我叫她小七,因为这个中午我很寂寞,我需要一个朋友,所以我没有嘲弄她。

她说“你看这地上多好看。”

地上被水冲过,所以黑色的煤灰屑在淡黄色的沙子上婉婉娫娗的留下了许多印迹,像一幅山水连绵的水墨画,重的煤屑沉在沙子下,像焦墨皴染的山石,轻的煤屑浮在沙子上,像是一片片鱼鳞般的云彩,这一大片的沙子与煤灰就这样幻化成了一地精彩的画卷。

我开始怀疑这个丫头脑子里都装着什么,怎么以前天天从这过我就没看出来这有多好看呢?

我开口对她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光说人家说你傻,你怎么不回家。”

“我家没有人。”七丫头说。

“你没有钥匙吗?”

“我忘带了。”七丫头说,“我还是回去看看吧,也许她们回来了。”

其实,我和她就住上下楼,我爸在她们家那个小楼下给我和我妈租了一间房子,那个房子以前的主人,还在自家窗下建了个小院,我家对门的那一家不知道是做什么的,也占用了楼前的空间盖了个小院。一家人像是高贵得像二五八万似的,个个的高挂一脸秋霜,见我了我们爱达不理。我们两家中间住的是市场管理员的一家,在整个楼上就他家特别热闹。

这座楼的三层上住的就是七丫头他们一家,一家九口人,好在四个姐姐早就出嫁了,现在家里只有小五,小六和小七。小七那时顶多十岁,个子不矮,瘦的像把柴和,也许是母亲看她也太难看,就是个做粗使丫头的货色,于是玩命教她干活,什么劈柴、搬煤、停水时挑水、甚至是爬在三楼窗户上擦玻璃,家里差不多的活全归她干。两个大姐姐到是打扮得光光鲜鲜,一天到晚十指不粘凉水。

小市民多的地方事非往往比什么都多,别看楼前被一楼的两户人家圈占的不剩点什么空间,却几乎家家都有一个妇人坐在这里聊天,而七丫头经过的时候她们会不约而同的把高谈阔论变成切切私语,什么她身上穿的这个六姐的旧衣服还挺好看啊,什么她干巴瘦还挺有劲,什么这一年来她长了点个好像比以前好看点了,什么七丫头你回家做点什么饭啊,还有一个居然说,七丫头昨天你是不是又跟你妈打架了,你机灵着点她让你干啥你干啥不就完了。

七丫头目不斜视的穿过这群老女人,那个时候我感觉小小的七丫头身上正在悄悄冒火。

二 老槐树

小学校在南面那条热闹的小街的正中,小学校的门前有一片好大的树荫。

所有的老师里,他的工资应该是最少的,因为他是个美术老师,课最少。 不过人们都说他不缺钱,因为他在家里自己悄没声的办着个美术班。

他发现七丫头的时候,是那天他太无聊,就把孩子们都领到操场上画画,他们画的是小学校门房边上那棵说不出年龄的老槐树。

那棵老槐树长得很有意思,三米以下的树干笔直,三米以上却如龙似的侧伸盘转而出,横贯了好几排屋顶,举着一团团绿叶浓如云朵。

树龄无法估算,只是看那树皮已龟裂成无数道深沟,而地下的根又怪蛇似的拱出地面而知它的年龄应该是很老很老了。这么一棵旁逸斜出的老树,真是画画的好素材。

他,我们的美术老师,那个长胡子飘过胸前的老头子,在七丫头背后站了一会,说“你画的不错啊,你学过?”

七丫头冲着他漠然的摇了摇了头。

他的腿脚很不好,平时代步的工具居然是一辆类似轮椅的摇车,他摇着那辆车从十字街头一路向南过来,叽叽叽的把齿轮声撒一路在平坦而古旧青石板上。

一节课七丫头是画不完那棵姿态奇雄的大树的,于是再下课之后的很多个课间,都会看到她捧着个小板,在那画啊画。还好七丫头功课还算过得去,不然一定又有人传她变得更傻了。

那时我已经和七丫头在河边的小桥上搭过话了,我开始注意这个小学四年级的小丫头了,我正在上五年级,许多事情我还懂。但是七丫头在画树的那段日子里回家晚了,我知道她家里没说什么。因为女人们没传。

但是有一件事让我心里很不是滋味,那就是在一个夕阳漫天的时刻,夕阳中已经有了淡金色的炊烟和炒白菜与蒸米饭的香味。我们那位腿脚不好摇着一个类似轮椅的车子下班的美术老师,看到了七丫头一个人在操场中间画画。他摇着车子向她慢慢靠过去,我本来以为,他会从她身边擦肩而过,但是他停下来了,捡起了地上,七丫头掉下来的一根铅笔,对她说,“你画的真好,如果喜欢画画,课余时间到我的画室来画吧。”

七丫头居然笑了。

我心里的感觉很莫名其妙,不知道哪里像是不对劲了。我狠命的拍了自己的脑袋一下,我也放学了,我也走了,而我路过七丫头的时候她还在专心致致的画她那棵树。

我不想对她说什么了,我用我那幼小的心灵,感觉到了一丝微妙的改变。七丫头的眼睛在那个夕阳灿烂的时刻像是被什么东西点亮了。

我从来没见过她那张苍白平板的小脸上有什么光彩照人的地方,但那一瞬间,似乎她黑亮亮的小眼睛深处亮起了两点火星似的东西。

那东西到底是什么,一直到我成年之后才明白。

三 十字街头

十字街头有一户姓赵的屠夫,据说他家的猪都是圈养在乡下的,头天下午宰了猪,就急火火的到检验处,给猪肉上盖了章而后拉回自家后院,等着明天一早售卖。冬天还好,夏天便用干冰镇着。

他家的猪肉由于是喂粮食长大的,所以肉特别香,加上屠夫赵二杀猪实在是有一套,那猪肉褪了毛红是红白是白煞是漂亮,所以整个十字街就数他家生意火。

赵家有两个女儿,大妹和小妹。大妹是我的同桌,小妹是七丫头的同学。小妹每天上完第二节课必然会肚子饿,就会跑到十字街头自家的肉摊上来找妈妈,妈妈见了她二话也不说就到旁边卖饼的摊子上,买半张大饼,买大饼的钱也不收话也不说就把这半张大饼递给边上买熟食的摊子。

那货就会操起刀砍下半根香肠胡乱在秤上一丢说半斤,然后向饼里一卷递给早就等在摊子前的小妹。小妹看妈妈一眼,边吃边向学校走去。

我为了跟着七丫头曾经听过这些商贩们聊天,他们聊的内容可比我们楼前那些老妇女刺激多了,有趣多了。其中还加着小妹妈妈说的,“一到大课间就饿,这孩子吃得不少,长得可不高。”

小妹走出了妈妈的视线,会把手里的饼卷香肠递给七丫头,七丫头象征性的咬两口又还给小妹,但能看出来此时的七丫头很开心,她很喜欢这种味道。这时还会过来几个小女孩,小妹会把手里的饼卷让她们轮流吃上两口。

我心想这家的妈妈是不知道自己女儿能吃多少东西吗?半张饼半斤香肠还只是课间加餐,这怎么想怎么不对路啊,这份量让一个干力气活的男人当正餐都差不了什么了。

后来我想,这也许正是这位妈妈的聪明之处。让自己的女儿从小就明白小恩小惠能让周围的同学和她亲近,也让女儿明白能被这种小恩小惠吸引的人绝对不是她的真朋友。

其实小妹长的比七丫头还难看,又黑又矮,但她从来不穿大妹的衣服,她们姐俩都穿得整整齐齐,特别合身,特别会搭配,看起来反而挺漂亮。

城南的南部一条正东正西的小马路,和一条正南正北的小马路,直得让人感觉奇怪,这两条小马路交叉的地方,就被人称做十字街。十字街两侧是矮小的青石青瓦的民房,看似古旧却极有生气,一座座的小院落里花草石榴树长得生气勃勃。

就在这座十字街向西拐的一个小院子里住着我们的那位美术老师,长胡子,独身,瘸腿,他家的院子很干净,院子正中只有一棵杨树,风一过稀哩哗啦的。那棵杨树下有一张石桌,天气好的时候,老师和他那几个画画的学生会在院子里画画。如果天气不好他们就会在屋里画,屋子里光线不好,一个个的人几乎把眼睛凑到笔上去了,眯着眼敛声屏气的描。

也有画得好一点的,老师交待好了,拿着作业回家画的,比如说我的同桌大妹。大妹经常会跟我说美术老师对他们很好,每回上课他都会备了水果给他们吃,他们的学习很开心。我很生气啊,怎么那瘸老师就是看不上我。

他看上七丫头了,但七丫头肯定不会去,因为老师那里每个月要收三十元钱,七丫头的爸妈是肯定不会给的。

在无数个黄昏已至,我们放学了的时候,十字街上的人一下变得稠密起来,那是下班的人群,他们或是走着,或是骑车,从十字街叮叮当当的经过,两边的小商小贩们像是睡醒了似的,卖力的吆喝起来,他们中有人停下来买上一捆菜,买上一片肉,甚至是买些在我们看来实在是美味的熟食和糕点。也有人目不斜视的向家的方向奔去了。早到家的那一群人已经在屋顶上幻化出一层淡淡的炊烟了,有葱花饼的味道,也有炝锅面的味道。 我能从这些味道中分辨出谁家用的是花生油,谁家用的是葵花子油,我知道七丫头家用的是菜籽油。

而美术老师家的屋子不起火,他不做饭,他的屋子没有油烟味。

这个时候七丫头还不知道我偷偷跟着她,看她向与家相背的方向走去,她沿着十字街向南走,再向西拐,在一个落锁的小院落前站一下,再向西,绕一个大圈子,让到家的时间至少多了半个小时。

我回家也晚了,我妈口齿不清的嗞牙裂嘴的训我,回家怎么这么晚呢,她喊出来要比别人多用一倍的时间,因为她是个聋子,聋了听不到,也就说不对了,越想努力的说清其实越说不清,这可能是我爸不跟我们住在一起,长时间住工地的原因,我妈说话的样子太吓人了。

我跟她比划了半天说,我想学画画去找美术老师了,他没在。

她用更可怕的样子说,“好好学习,别想邪的。”

从那以后,我没在跟过七丫头,但是我知道七丫头还是老是趁美术老师出去吃饭的时候在他门前小做停留,然后向西绕一个大圈回家。

也许是她不想做晚饭,也是是她根本就不想回家,总之她是天天回家比我晚。

四 风雨兰

此刻的我站在这个十字街头短暂的回了一下神,旧日的房屋都拆尽了,后来的起的新楼也都成了危楼,城南还是那么残破,像是个怎么打扮也漂亮不了的老婆婆。可能是儿女们老是想少花钱多办事,给母亲装扮了许多廉价的服饰,这些东西经不起时光的检验,很快的残破无彩,不但没有把她打扮漂亮,反而把她的纯朴安宁的气质荡涤一清,多了许多市侩气息。而这种市侩气勾画出了整整一个时代。

此刻夕阳已落在了楼群的后面,天上泛着一丝灰红。我拼命向西望,但是也没有再看到小时候那明媚灿烂的颜色,因为此刻的空气已污浊到了一定程度,头上没有蓝天了,再怎么望也望不到那令人产生幻想的蓝色了。

记得小时候这条十字街破是破,却还有着一种亲切的气质,那些矮小的青瓦民房,虽然破旧,但是利落,家家户户似乎都有个女人或是老人在家,门户并不锁,路径虽然曲折,但路的尽头总有一扇门是开着的。

那时候街边上总有些排场得不合时宜的门洞或是拴马石,那些圆形石鼓上趴着的小兽无一例外都被刀斧砍去了头,那些方形的石蹲的小兽也全被削掉了一部分脑袋。据说那是文革的杰作,这些武夫门前的石鼓,文官门前的石箱都是四旧。但房顶的门斗却没有人想到要破坏,只是长久以来没有人再修整,一蓬蓬的长着野草,在零零落落的瓦间瑟瑟抖动。

小时候七丫头曾经特别迷恋十字街上的一家人的墙根,那家人用石头把墙加固了一下,不知从那里找来的一块石头,那也不知道是哪块残碑的一角,上面写着大明天启四年菁河道署立。

据说这样的石块家家户户都能找出些来,如果能把所有的石块拼在一起我想一定能还原明代的一段漫长历史,但这些石头没有能承担起这种使命,它们这个做了进门的垫脚,那个做了鸡窝的侧墙,只有这一块砌了墙根被个十来岁的毛丫头看见了,但她那时一共才认几个字呢?又能从中发现些什么?

我也是到了成年之后才知道,菁河就是我家门前那条臭河的名字,天启是明王朝开始风雨飘摇的一个年号。

如今的十字街,还是旧时那样的走向,但是却再也找不回旧时的那种感觉了,因为那些旧时代在仓皇退去的时候无奈的留下的时间无法带走的东西,也已经被拆除殆尽了。除了一些实在还没来得及拆的产权私有的小院。

说起来也是太怪了,从那些老建筑被拆了以后,这里再起的新楼没有能立过十年的,十年以后必成危楼,比如我现在能看到的这些应该是我父辈以后的包工头们的成果,但它们已破旧的像是风一吹就能掉渣。不像老房子,再破再旧也蕴着一股亲切,沉静甚至是高贵。

我沿着十字街向前走,到了小学校的位置那里早就没有小学校了,十字街这么繁华的地方,怎么能被一个小学校占据正中的位置,那里早变成了一片花里胡哨却灰头土脸的商铺。

小学校的大门后那不知年龄的雄奇大树,早不知是被砍了还是被移植了,无迹可查,它旁逸斜出的姿态虽然很好看,但是也给移植造成了不小的困难。虽然这是一个等不及小树长大的年代,可能也没人能移得动那棵奇怪的大树。

七丫头曾经画过的那棵大树就这样平空消失在一片喧嚣的灰头土脸里了,街上没有青石了,铺了水泥,走上去踏起的都是心浮气躁的粉尘。

小学校门口那个卖玉兰花坠的老婆婆不知是不是已经离世,走在这条街上,我感觉我像是来到了异乡一样陌生。

直到走出了十字街,走上了东面那座排场的大桥,我才看到昔日的河水已经变了模样,它依然风浪不起,慢悠悠的流着但水看起来清了些,没有那紫绿赤红的颜色了,河水得到了治理,这真是一件好事。

再向南的小街边还是有那个卖笤帚、买杂货的摊子,以前摊子边会有一位老婆婆,借那摊主的一小溜地方卖自己种植的花卉,一小排整整齐齐的风雨兰,红的白的都有,一盆接一盆排成一小排,谁要是过去看,老婆婆就很有耐心的听你问这问那,其实养这种花没有什么讲究,一个老太太都能养得这么好,谁还能养不活它呢?

如果说七丫头和这风雨兰有什么关系,或是这些风雨兰和这个故事有什么关系,其实很简单,这孩子不知为什么一时淘气偷了那老太太的一盆花。

老太太那时在打盹,就没有发现。

五 静静的正午

谁也不知道七丫头为什么无缘无故 偷了盆花要干什么。如果当时老太太及时发现并制止了,也许就没有后面的那些事发生了。但那天偏偏她打盹了,睡着了,她在街边坐着睡得还挺沉。那是一个周六的正午,睡午觉的时间。好像一城的人都在睡觉只有七丫头一个人醒着似的。

这个孩子蹑手蹑脚 走到了卖风雨兰的老婆婆附近,那时她正靠着一棵大树睡意正浓,树荫很重,绿叶深处有阵阵蝉鸣。

这个孩子捧起了最外面的一盆花头也不回地向十字街南面走去。

其实这一段我没有看到,我是听别人说的,我想肯定是七丫头太想跟那个瘸老师学画画了,但是实在没法跟父母再开口一个月要三十块钱。所以想出这么个奇怪的办法,想送给老师一盆花,这样能跟他学一阵。

孩子的想法总是天真幼稚到不可理喻,应该是类似的想法和做法以前也有过,七丫头她妈曾经不止一次说过她蠢,这个愚蠢的孩子简直不知道自己在做些什么,用她妈妈的话说,她这不是幼稚是无知。

七丫头穿过了这座安静无人的街巷向十字街西面拐去,那个小院没有落锁,她悄悄的推门进去,看到大妹半闭着眼睛,老师坐在她身边一手把她搂在怀里,大妹的头枕在他的肩膀上,老师的另一只手在摸着她的额头和脸颊。

不知道看到这一幕之后,七丫头心里到底想了些什么,只是她两手一松,花盆从手里掉了下来,在台阶上摔了个粉碎。

清脆的碎裂在这个困倦的正午无比的惊心,大杨树下的两个人一激灵都仰起了头,只是大妹又倦倦的趴在了石桌上,老师像是想站起来可毕竟腿脚不好,挣扎了几下没还是没很快站起来。

门口已有好事的摊贩在张望了,也不知道是谁喊来了大妹的妈妈,妈妈一见这样问老师是怎么回事,老师说,“她说她头疼,我摸了一下头,她没发烧。”

妈妈好像是知道了什么似的,一把拉起大妹,但大妹昏沉沉的又趴在桌子上了。她托一个人去喊孩子的爸爸。

边上早有几个闲得没事的女人围着七丫头问:“小丫头,你看见什么了,怎么把花盆都摔了?”

七丫头说,“看见老师抱着姐姐摸姐姐脸。”

大妹妈妈狠狠瞪了一眼七丫头,“别胡说!”

七丫头居然哇的一声哭了。

这时七丫头的班主任从小巷后面转过来,看到七丫头在哭就把她拉走了,问她怎么了。

美术老师那个小小的炊烟不起的院落可能从来没有来过这么多人,一个高大粗壮的男人把大妹抱走了,那就是大妹的父亲屠夫赵二,他废话一句也没有,抱着女儿就向医院奔去了。

班主任在院墙的拐角问七丫头,“说,到底怎么了?”

七丫头抽抽咽咽地说,“老师抱姐姐,摸姐姐脸。”

班主任意味深长地看了她一眼。

静静的十字街被吵醒了,人们的午睡从那个花盆碎裂的瞬间开始就生机机的醒了,一群闲人从小院里退了出去,他还是没有动,抱着自己的拐杖,看着这一片狼藉的院子,那盆花摔碎了,土溅得到处都是,又有人踩来踩去,花瓣零落,粉红被揉碎在石头上像一滩滩淡淡血色,细嫩的茎叶折断零散撒落的乱七八糟。

六 大石桥

第三天上学了,小妹依然是在大课间时肚子饿了,约上三个小伙伴,去找妈妈买饼吃。但这次她没叫七丫头,七丫头叫她,她也不吭声。小妹一不理七丫头,得有半班的女孩子不理七丫头,而省下的那一般基本上是属于长得漂亮学习又好的,根本就没理过她。

十字街头出现了形单影只的七丫头。

一天七丫头自己走到十字街那个大饼摊前,递给那妇人五毛钱买了一块小饼,又拿上饼到了买熟食的摊子前递过去一块钱,买了些香肠,自己费力的把两种东西卷在一起,慢慢的边走边吃。

班主任到七丫头家家访了,说星期天七丫头到美术老师家到底看到什么了,得细致说清,这件事不是什么小事,关系到学校的声誉和学生的安全。

七丫头还是那一句话,“老师搂姐姐,摸姐姐的脸。”

“这么大个孩子了连句完整话都说不出来,谁姐姐啊?”七丫头的妈妈脾气很爆。

“小妹的姐姐。”

“谁是小妹啊?”

“我们班的小妹。”

“说大名!”

“赵小妹……”

老师示意让妈妈稍安勿躁,“老师怎么搂大妹的?”

七丫头说,“头靠在老师肩膀上……”

“怎么摸大妹的。”

“摸了额头,又摸了摸脸……”

妈妈又急了,妈妈心里似乎总藏着一团火“说完整点,说个事说不清,他到底怎么她了,你看见他强奸她了?”

妈妈的话几乎把老师都吓着了,赶忙制止她,“这么小的孩子哪懂这些?”

然而妈妈却像是发现了问题的关键似的,“你大中午的不睡觉上个男老师那干什么去?”

“我想学画画。”

老师问:“为什么要送一盆花呢?”

七丫头声音低低的怯怯的说:“我喜欢和老师学画画,我想送他个礼物,我想他收了礼物就会留下我学画画……”

在场的大人都明白了,这是七丫头看到了大人们送礼办事,可是学事也没这么个学法啊。这个蠢东西。

“花是哪来的?”妈妈大声问。

“我从桥头北边偷的。”七丫头说。

“你偷的?你偷的!”妈妈的巴掌像雨点似的抽了过来,打在七丫头脸上,七丫头黄瘦的小脸上顿时就鼓起了几道红红的血印。打了几下觉得不解恨,“我让你偷,我让你偷。”抄起了木头把的煤铲子,黑黑的煤铲子,一下一下砸在七丫头背上,七丫头哇的哭了,用手挡了一下背,手指上立刻挨了一下,于是哭的更惨。

妈妈完全不故在场老师的拉扯了,在她心中那个女孩就算是被男老师强奸了也不关她家的事,但孩子偷东西,这可不是小事,日防夜防家贼难防,防来防去,还得防你这么个小贼崽子。

妈妈扭着七丫头肿涨的小脸,厉声喝问,“还偷什么了,说!”

七丫头泣不成声地说,“偷了一块五。”

“偷钱干什么了?”

“买了大饼卷香肠。”

妈妈的巴掌像龙卷风似的在七丫头的小脸上刮过,然后又变成了两把钳子狠狠的拧住她的嘴,拼命向两边撒,“你个死蠢烂笨的东西,让你不要脸! 你个小贱货,根子里就不是好东西,偷东西,偷嘴吃,你还学画画,你学个屁!

老师拉开了妈妈,妈妈也泣不成声了,“我是造了什么孽啊,我是造了什么孽啊,让我养这么个死孩子啊——”

那一天,七丫头嚎啕大哭着从家里跑出去,我追过去了,看到七丫头站在大石桥上,望着脚下悠悠的黑水,抽抽泣泣。

她头发乱蓬蓬的,小脸上红一道白一道,眼泪鼻涕抹了一身一脸。

这一次不用偷偷议论她了,她像个小丑一样自己跳到前台了,配着她妈妈那哭号而出的台词,“丢人都丢到大街上去了,这崽子心多狠啊,故意丢人丢到大街上去,喊得全楼人都知道才好呢是吧!有本事别跟老娘过啊,有本事你自己走吧,看还有人爱养着你吗!”

七丫头已经不在意能听到妈妈的骂声了,她安安静静地站在东边的大桥上。

这是一座建于明代的石桥,据说很多石块都是明代的,这座大桥下流淌的再也不是那条让人爱同时也让人恨的的大河了,它早已被时间抛弃了。

此时的七丫头心里一定翻腾着许多不好的想法,但我知道她不会跳河,因为她妈妈无数次的教过她要死也不能跳这条臭河,说是一个老头和儿媳妇吵架从桥上跳下去了,掉到水里直起腰来,水刚刚到腰,而腰以下的稀泥把他接的稳稳的所以不疼不痒一点也没事。人们把他从河里拉上来,他浑身的臭味到把人都熏得哇哇直吐。她的两个姐姐听到这个消息之后一点也没有同情老头的意思,到是下定决心,要死也坚决不跳那条河。

菁河东石桥上的七丫头是她的同学小妹领回家的,小妹说没想到你妈妈脾气那么爆,你别伤心了,事过去就过去了,以后的日子还得好好过。我猜这是小妹妈妈教小妹的。地方太小了谁家有个风吹草动四邻八舍的很快就知道了,不过小老百姓家能有什么真丢人的事,一时间有小矛盾小意见化解了比什么都好。

很简单的道理,很多大人做的都不如十岁小妹好。

七 白杨小院

如今我站在这座大桥上,沿着十字街向南走了很久,从买风雨兰杂货摊子上转回桥上。想想过去的事,确实真是不叫什么事。现在的孩子别说想学画画了,想学开飞机爹妈都会想办法满足了。而在当时不知道为什么一件小事就会一点点推演成一件大事。美术老师办班的事,被学校叫停了,据说还扣发了老师两个月工资。老师乡下的老婆跑到学校来闹,我们才知道原来他在乡下还有一个家。也明白了老师为什么要办班因为自己所有的工资每个月都会一分不少的给这个乡下女人,但是自己住在城里毕竟也是要吃要花的。

那件事彻底改变了美术老师的生活,他在学校里本来就不受待见,可有可无,从那以后更消沉,直到两年后有新的毕业生分配过来,他就提前退休了,以后不知所踪。

那件事的发生对大妹来说倒不算是一件坏事,她那天中午在美术老师家学习突然感到不适是因为脑子里的一个瘤发作了,其实本来就是没什么事,老师看着突然变得昏沉沉的学生,试试额头有什么大惊小怪的呢?

为此大妹一家一心里很过意不去,找过校长,校长也觉得小提大作了,不过那样的一个时间,那样的一个地点,又以那样的一个方式被公之于众,什么样的小事都变味了。而这件小事为什么会以这种方式公之于众,除了确实有人别有用心之外,还有一点就是传闲话可能真的很有趣,所以这么多人乐此不疲。

这么说来我们那瘸老师也真是太无辜了,但是没办法,他在整个学校没有一个朋友,也没有一个领导看重他,本着大事化小的原则,有委屈就让他自己忘了吧。

七丫头从那天起再也没画过画,成绩也再没有好过。倒是我对绘画对图形突然感起了兴趣,爸爸拿回家的图纸渐渐的我都能看懂了,我爸爸很高兴,他说,包工头的儿子,就应该会盖房。

也许是爸爸这一句话,点破了我未来的命运,我上了大学学了建筑,而七丫头据说是初中毕业就在一个商店里做了售货员,听说她干的很不好。

那是所剩无几的几个国营商店了,那的售货员都是有师徒传承关系的,一个个老售货员好像很有资本的样子,牛哄哄的对新人吆三喝四,其实他们挣着全城最低的工资,还得养着三四个老人,供着二三个孩子,一年到头真剩不下什么钱。由于更多经销商对零售界改头换面,将有更多漂亮的姑娘成为促销员、导购员,他们的失业也指日可待了。

我有点担心,要是丢了这个工作,不知道,七丫头的妈妈又要怎么骂她了。

我站在桥上向北望,那里有一座残破的菜市场,我回来就是为了它,那是父亲他们建的,因为是在雨季施工,所以防水一直就有问题,这十几年翻盖过二次,但此刻它出现在我面前还是一幅老旧残破的样子。

我想起了那个让我和七丫头搭话的小桥,我们在上面曾做过的游戏就是折一根柳枝假装垂钓。童年走得太快,好像我还没有当够小学生,就稀里糊涂的下课了。

我们会拆掉那座市场,在河边建起一片高楼,高楼是自然环境良好的亲水美居,开窗即可垂钓,而楼的底层是人气鼎盛,位置绝佳的商铺,一本万利。人们很看到这片楼盘,土还没动,旧房还没有拆,预订的房子已在图纸和沙盘上卖光了。

其实我们的每一天都很紧张,留给我怀念从前的时间实在是不多了我要赶紧回去和他们汇合,不能再在街上闲逛了。

因为城南的老住户都搬走了,所以找房子很容易,我的同事说,他找到了一处很对我胃口的小院,中庭有绿树满院是鲜花。不过租他房子的那个老女人实在是太刁了,价开得可不低。

我笑着听他说,他说,这一路上有很多好吃的东西,什么棋子饼啊,烧鸡啊,你顺便买些回来当晚饭。再次踏上十字街时,又到了十字街人声喧嚣的时候,下班的人流给满街食物的香气,增加了很多灰扑扑的气息。

我什么也没买,逆着人流走到他说的那个小院,十字街向南再向西拐,院子中间有一棵好大好大的杨树。怎么是这儿呢?这我认识啊。七丫头天天放学不回家在这小作逗留,而后绕一个大圈子,打发不想回家的时间。我轻轻推开院门,在夕阳暗淡的光线下,我看到了院子正中那棵大杨树已经大得有些碍事。而满院的石缝砖缝泥土之中竟密密的生满了粉色的风雨兰。

那有宿根又会打籽的花朵有着极强的生命力,不知道它们在这里倔强的生长开花已有几个春秋。我的心里蓦然升起了一丝伤感,七丫头,你在哪,你还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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