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开窗,温润的风从身上滑过。当六月就要飘走的时候,我被现实招安。
六月的最后一天,吃过早饭,书读不进去,蓦然冒出煮咸菜的念头。所谓煮咸菜,就是肉皮、花生、咸菜、藕混合起来一锅煮,活像一天天五味杂陈的日子。
说干就干。从冰箱里找出妻子早先买回的肉皮,放到锅里,用热水浸开,从太阳能里接半锅热水放入白花花的肉皮炖在炉子上,取来板凳坐下,看炉火的变化,蓝色的火苗下紧上松,犹如一朵盛开的蓝莲花,怒放着。自然哼起许巍的歌曲:“穿过幽暗的岁月,也曾感到彷徨。当你低头的瞬间,才发现脚下的路……”不一会儿,锅开了,发出咕嘟咕嘟的声响。站起,用花勺把肉皮挑起,翻了两个滚,待肉皮颜色变深,水面上漂出一层泡沫状的油脂,赶紧关火,把锅里的热油水倒掉。用凉水反复冲洗,将肉皮洗净,切成一个个小方块,再放回锅里。找出大料、花椒、葱、姜,一同放进锅里,加水少许,继续炖。先用大火,开锅后,再用慢火,等待肉皮熟烂。
搬小凳坐在煤气炉旁,翠蓝的火苗舔着锅底,不时发出咝咝的声音。看着这火,容易想起身边溜走的往事。
四十年前,我们那帮泥腿泥脚的乡娃刚刚考学进城,大都用怯生生的眼光打量着对方。在那房小人稠的宿舍里,住着几位来自北乡的同学,他们都好咳嗽,吭,吭,几乎是同一个声音,都戴着高高的帽子,有棱有角的。后来知道,他们的帽子之所以高,是因为里面垫着好几层纸,是防头油的。他们的被褥有着大花图案,是自织的老粗布,粗犷、厚实,看到这布很容易联想到土地。彼此熟了后得知,他们咳嗽是风沙大,喘不上气憋的,尤其到了冬、春季节,风沙刮起,遮天蔽日,人咳得尤其厉害。风沙大的另一面,是沉淀下来的沙土地,是花生的最爱,所以他们那里盛产花生,个大、饱满。北乡的同学回家时,经常带回花生分享。如今,家里的花生就是北乡同学回老家捎来的,溢着沙土地的芬芳。煮咸菜,花生是主角,它也往往最后登场。
还是四十年前。那时计划内的煤气罐特别紧俏,一套炉子能换一套房。我一哥们从部队复员后到机关开车,他把准了一位大领导经常在机关大院里晨练打太极拳,就佯装打拳与领导套近乎。几天后,自报家门,提出申请一个煤气罐的想法,大领导瞪了他一眼说:“很难办……你去拿纸和笔,我写个条子看吧。”哥们连滚带爬拿来纸和笔,让领导写了条,一番运作,煤气罐的事真的办成了。一时间,在我们这些靠蜂窝煤做饭的弟兄面前成了人物……望着眼前的管道煤气,感慨万千。
望着蓝色的火苗,想起微信上的段子:让妻子高兴—做饭,让儿女高兴—做牛,让父母高兴—做官,让朋友高兴—做东,让自己高兴—做梦。
望着炉火,又想起一位画家,号称是资深画家,一副志得意满的样子。在一次画展上,他走到哪里,老伴就跟到哪里;他喝口水,老伴就给他倒一口。看着他那享福的样子,我终于明白,他的画为什么总是给人轻飘飘的感觉,尤其是画的落款,字软弱无力。这位老兄说,他从不进厨房、从不洗衣服、从不干家务,当然更不会煮咸菜了。
“我的生命就像佛塔前的烛光,总是火焰向上,泪滴向下。”此话已不记得是哪位先生所言,但正契合了我在炉前观火的心境。想想自己这个农家子弟,来到城市打拼,可谓孤身走天涯,在承受方方面面压力的同时,还学会了若干生活技能,洗衣、做饭、修修补补,无所不通。前些年,自己封阳台、改造储藏室、安装太阳能……近几年还学会了自己套被子。原来舞拉半天,不是这头鼓着,就是那头反着。反复实践后掌握了要领:将被子塞进洗后的被罩,握住两者的角,使劲抖,把被子抖开,再把被子的另外两角舒展开,两分钟搞定。求人不如求己,感谢生活给自己一份苦涩的同时,也赐给了一副钢筋铁骨,有了它足以抵御风霜雪雨。一切是我的因果,一切是我的因缘。此话我信。
咝咝的声音小了,用筷子夹块肉皮一尝,熟了,准确地说是烂了。把事先淘洗、切碎的咸菜、海带放入锅里,中火,过上一会儿,再放泡好的花生,最后放藕丁,加水,稍稍漫过花生,继续加热,用大火,倒入少许的酱油,着色,过几分钟再尝花生,熟了,是那种带脆的熟。行了,赶紧关火。迅速加盐。如果早加盐,花生米就会起皱,变成“小老头”,口感也差。
咸菜煮好,等待冷却、凝固,几个小时后,锅里汁液开始固化,呈浆状,在浆的作用下,肉皮、花生、咸菜、藕、海带成了一个整体,筷子一夹,送入口中,香脆可口。
这是生活溢出的芳香。(济南日报 作者:金后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