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苏北
来源:《作品》杂志
鸡头米,即芡实,我们小时候在河边经常见到。芡实外有一层带刺的壳,弄开来非常麻烦。小时候,我们并不觉得鸡头米神奇。只是秋冬季,有妇女沿街巷叫卖:
“卖——呀——,鸡头——”
叫声非常好听。卖和呀之间拖长音,听起来相当顺耳。
“卖——呀——,鸡头——”
我现在随时都可以模仿出来。烀熟了的鸡头米装在一个保温的小桶里,小桶外还包裹着一个草编的圆筒。孩子们跑出家门:“卖鸡头的,买鸡头!”
那个妇女便站下来,掀开外面的盖子,一股热气就涌上来,喷香。一角子买多少,我记不清了,只是记得妇女用小酒盅,边舀边数:一盅二盅三盅四盅……
我们孩子接在手中,再装在衣兜里,之后边吃边玩。热鸡头米非常好吃,一冷了就涩嘴,而且也不香了。鸡头米要趁热吃才好吃。
芡实为何叫鸡头,我从来没有想过。家乡的芡实何以出了名,成为天长地方名产,不得而知。现在偶尔有人送一点,包装也非常精美,包装盒上赫然印着:天长名产,龙岗芡实。几年前回天长,与朋友一道到高邮湖边去玩,中午到龙岗吃饭,沿途一路,见水中种的都是密密的芡实,到了镇上,见场坪上晒的,也是芡实,人们走路都得绕着走。我忽然一句:
“芡实怎么叫了鸡头了?八竿子打不着啊!”
朋友玉亮用脚踢出一个,指给我看,你看像不像鸡头?噢,原来是芡实果子形似鸡头耳。
我仔细一看:哦!真像!前面的芡实嘴像鸡嘴,顶上还有一片红,像极了鸡冠。呀!家乡人民真聪明。
主要在一个“夹”字。烧饼到处都有,特别是北方,吃面食多。油条也是,各地皆有。但烧饼夹油条,算是我家乡特色。我小时候,有个同学,来自上海,他为什么从上海转至天长,那时我们不懂。他跟他舅舅过,两个人住在县委的一间宿舍里。我每天早上,都会去找他一起上学,而每天早上,他和舅舅,都是一副烧饼夹油条。我就觉得他们过的是共产主义。
烧饼夹油条,要烧饼和油条都是热的,才好吃。烧饼是酥的,油条是脆的。那时他舅舅也才三十多岁,牙好,一口下去,“咔嚓”一声,酥脆相夹,美妙无穷。我的口水就下来了。
我这个同学,后来在一家跨国公司工作,周游了大半个世界,变成了一个大胖子。不知后来他的胃口,對烧饼夹油条,尚能持否?
素鸡子和臭干子要站在马路边上吃才好吃。
经常有几个小姑娘,穿得花枝招展,站在马路边上吃素鸡子和臭干子,把自己吃得龇牙咧嘴——素鸡子和臭干子吃时要多放辣椒酱(那种天长人专门磨的,颜色浅黄,极辣,味极美的辣椒酱)。
呲牙咧嘴的小姑娘也好看,仿佛龇牙咧嘴的时候更好看。小姑娘们愿意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吃素鸡子和臭干子,原来她们知道自己的吃相好看,她们愿意在众人面前展示自己娇横痴憨的一面。她们边吃边说话,边笑着。
站在马路边吃素鸡子和臭干子的姑娘们是城市的一景。
男人从此过都会回头看一眼的。
我离开家乡多年了,家乡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变得越来越美。一茬一茬的小姑娘们走向街头。她们是城市的花朵。
我每次回家乡,从十字街或老南门过,见到一群小姑娘在吃素鸡子和臭干子,我的脚步都会不由自主地放慢。
秦栏老鹅搛起一块,在盘子中的卤子里一滚,趁热往嘴里一放,闭着眼睛嚼(此时神全),这时世界仿佛都是你的了。吃时还时不时夹一块浸了油的蒜籽,与鹅肉同嚼,会美妙得说不出话来。
秦栏老鹅出在我家乡的秦栏镇,别的乡镇也有老鹅,但没有秦栏镇的好吃。秦栏老鹅好吃的历史有几百年,隔壁高邮也出美食,但他们对秦栏老鹅没有办法。我每次去高邮,他们都“吹”高邮美食如何,脸上的神情美得都快要流油,但一说起我天长的秦栏老鹅,他们都停下嘴,一齐声说:你们秦栏老鹅好吃。
这大约是十分真心的了。
我小时吃秦栏老鹅多矣。
因为秦栏老鹅是天长百姓的日常之物,临时应急、家里来客,父母会说:
“上街剁份老鹅。”或者“上街剁副鹅杂。”
这里的老鹅是“份”,鹅杂是“副”,不能搞错的。
“副”是一套,包括鹅翅、鹅肠子、鹅肝、鹅胗、鹅血子,几大件,一件是不能少的。
老鹅一份,一般是四分之一,半份的半份,配上两截鹅脖子,拍上幾枚蒜瓣,浇上一点鹅卤,足矣。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我还是个孩子,这样的差事我办过不少。——一般在半路上会偷偷往嘴里撂上一块。偷吃的滋味十分美妙。
前两年回天长,陪一拨外地客人,到了秦栏,好客的秦栏人给做了一桌的鹅,美其名曰:全鹅宴。那天中午我吃了一肚子鹅,可是没有感觉。人的味蕾是有记忆的,有时还需要点饥饿疗法。老鹅只有分“份”和“副”,才有滋味。这么一桌子鹅肉,把人给吃傻了,破坏了美感。
家乡的好客我是理解的,但我希望家乡人更要尊重几百年来天长老鹅形成的“胃觉记忆”,还老鹅以“副”和“份”,还其秦栏老鹅本色。
据说秦栏老鹅好吃的奥妙,在于秦栏特有的食草老鹅,还有几百年老卤。几百年的老卤,我无以想象,这当然近于一个美丽的传说了。
秦栏老鹅当然比合肥的吴山贡鹅和巢湖的无为老鹅好吃,那两处的鹅也吃过多次,是有比较的。但这肯定会招来吴山人和无为人的骂。为了夸家乡,我也管不了许多了,骂就骂,他们也不能把我卤了吃了。
我没有见过一种食物像天长甘露饼那样让人怜爱。它形似一只燕窝,可是雪白像捧着一捧雪。它酥得几乎不能碰,一碰就碎——我脑海里经常有这样的幻觉:捧着一块甘露饼仿佛像捧着一只刚出栏的小鸡雏一样,那么让你怜爱——嚼在嘴里也是那么的轻。这是一只美丽的食物。我小时候怎么也想不出甘露饼是怎么小心地制作出来的。做甘露饼的师傅应该是一位艺术家。
我在家乡的时候经常路过公园南门的老市口。那是一个十字路口,可感觉它是一个三角地带。因为西南的转角,房子形制特别,是沿路边建成一片弧形,小瓦,白墙,木排门。白天木排门全部下下,屋里的一切都可以看见。那个店铺的墙上,除了过一些时候就会贴出一张新讣告(奇怪,那面墙仿佛几十年都在贴这个东西)之外,就是有一个很大的招牌:天长特产甘露饼。店里的东西是一眼能见得着的,就见店面里的柜台内,放着一盒一盒甘露饼,柜台后面也摞得好高。红色的包装非常精致,盒子上有一个封着的、透明的菱形窗口,露出里面卧着的雪白的几朵。
甘露饼不应该称为个,它的称呼应该是“朵”。
“买甘露饼。”
“买几朵?”
“买八朵吧。”
“好!”
卖甘露饼的大妈或者大伯或者小姑娘,用一个精致的食盒(这是零卖的),像捧着八朵雪花一样,小心地递了过来。
一个头上簪着玉簪的女子袅袅娜娜地捧着,走了。
近些年我回天长,经常去老西门我姐姐家,每每从老街一处拐弯处过,就见路南有一家店面,在制作甘露饼。这是一家私人作坊,一家人在做活,屋内仿佛特别安静,几个家人静静地忙着,透过关着的玻璃门小心地干活,仿佛做甘露饼不能大声说话,否则甘露饼就会飞走似的。
有时屋里只是两个女人,我透过玻璃门看,仿佛人是在一片雪白中飞舞。
我每次路过,总会见到这番场景,仿佛她们永远在那里干活。
据说天长甘露饼是贡品(县志载:由清天长状元戴兰芬带入宫中),我想,不是因为好吃,而是因为好看,是“贡”的一种美。
春节回乡,在岳母家吃饭,小姨子做了一道拌风菜,在满桌的鸡鸭鱼肉中,别具风味。我吃了几筷,口中清香缭绕,一下子勾起了我心底沉睡的记忆。这种记忆已睡得太久,仿佛只是一种似曾相识。我正想再吃一筷子,见盘子已经空了,剩下的一点,已经在我“舅们子”(孩子的舅妈)的嘴里,我心中掠过一声轻轻的叹息。
不见风菜久矣!我几乎把它给遗忘了。
记得小时候,每到农历十月初,也就是在交大雪的日子,家里便开始腌菜。一次要腌上百十斤,送菜的一到家,家里便开始“打仗”。母亲指挥我们帮忙,不一会,院子里到处便铺的是大白菜。这一大堆白菜,洗是一件头疼的事。母亲在院子里放下家里所有的盆。菜则泡在大洗澡盆里。我负责去井口挑水,挑完水要接着帮大家一起洗菜。我是最烦洗菜的:首先是多,这么一大堆菜怎么洗啊,要洗到猴年马月啊!再一个是冷。水已是刺骨的凉了,手一伸进去,冻得骨头生疼。我缩手缩脚,几乎是用手拈着菜叶。母亲一看就不顺眼,于是大声呵斥:“放利索点!你这样拙手拙脚的,要洗到什么时候!”再看母亲,手在水中迅速地翻着,面前的围裙和脚上的胶鞋已经湿透,手上的袖子挽到胳膊弯,手和手腕子都已是通红,仿佛有热气从那里冒出来。我没有法子,虽一肚子不满意,可只得咬牙坚持。只到把满院子洗得湿透,才将小山一样的一大堆菜洗完。这还没完,接下来是晾干,一大堆的白菜,或摊在地上,或挂在绳子上,淋干了水,干透,才能腌的。而腌菜则用大水缸,一层菜,一层盐,码得整整齐齐。腌菜要用大盐,一百斤白菜要用得七八斤大盐。之后压上大石头,压得结结实实,这才算完事。
腌了菜之后才是风菜,将腌剩下的旋去外皮,只留下菜心,之后洗净,用绳子穿匀了,也是由我爬上梯子,挂到屋山头避阴的地方,晾起来。
风菜要晾一两个月,快到春节了,有时没有小菜,便拆下一两棵。泡开,洗净,用开水焯一下(不能时间长,否则太熟),捞起,拧干,用快刀切碎,拌上香油、酱油、醋,拌匀,就着粥吃,真是十分的美妙,香,生脆,极爽口。
现在条件好了,拌风菜成了一道难得的小菜。配料也比过去讲究,将菜风泡开洗净,切碎,拌上香干丁、荸荠丁、咸肉丁(火腿尤佳)、虾米或花生米,抟成宝塔形,再浇上酱油、醋和糖,之后推倒,拌匀。用之下酒,或早晚下粥,是难得的美味。
在我的家乡,除了风菜,可以“風”的东西还有很多:风鸡风鸭风鹅,风鱼风肉。——猪肉、羊肉、兔子肉,都可以风。东西经过“风”了之后,风去了水分,吃起来有一种特别的风味:酥、香,有咬劲,无油腻感。我在湖北黄冈,曾在刘醒龙家吃过一次风羊肉,大块的羊肉“风”了之后,带骨头大锅红烧。那羊肉一点不膻,特别酥,骨头缝里的肉,又特别香。那是一顿记忆中难忘的晚餐。
可是风菜,我在别的地方还没有见过,似乎为我家乡独有。也许我孤陋寡闻,但我去过许多地方,都没有吃到过风菜。
在岳母家没吃尽兴,于是将剩下的十几棵,统统用袋子装了带走。回到自己家里,我自己动手拌。闲情是有的,便试着各种方法去拌,有纯素拌的(只加一个荸荠),有荤拌的(多加火腿肉)。家人吃了之后,都认为素拌的好。吃风菜,吃的就是菜的本味,菜自身的清香,不要油腻,不要“杂”,这才是正宗。
久违了,拌风菜!你让我想起家乡的冬天,想起在寒风中忙碌着的母亲的身影。
我的家乡天长,虽属安徽,但在高邮湖西岸,与扬州地缘相邻,因此在生活习惯和饮食上更接近苏北地区,从菜肴上来看,应该是淮扬菜系。小时候在家乡,并没有觉得家乡菜有什么好吃,不过那时也没有得比。走出家乡几十年,一年才回去那么几回,也渐渐老去,因此对家乡有了更多的认识,特别是对家乡的菜肴,有了更多的体味。
我的家乡是有几道名菜的。说名菜,也只是当地有名。小邑名气不大,所以菜肴走得不远。我们引以为豪的是这么几道:樱桃肉、烩鱼羹、秦栏老鹅和天长素鸡。
今年春节回乡,在小孩舅舅家吃饭。舅奶奶(小孩舅妈)做了一桌子菜,其中有两道可圈可点,特地记下。
鱼圆杂素汤。主料:鱼圆、皮肚、粉皮、蛋皮、木耳。加少量莴苣和胡萝卜。这个菜主要是鱼圆,但配料配得很细。蛋皮要摊,还要切成三角状。木耳最好是东北黑木耳。粉皮以我县杨村镇的为佳,皮肚更不易得。外地人不一定知道皮肚为何物?简单说就是猪皮过油(油炸)之后凉干。我母亲一辈子烧菜都很好,年轻时还给人家“上锅”(做大厨)。她在桌上边吃边说:“皮肚要在平时,到哪里去买呀!”说明平时是不多见的。
杂素汤上桌之后,还要撒上胡椒粉和青蒜叶,不厌其多。
这个菜的色彩很好看,红、绿、黑、黄、白。小孩舅妈说:“放胡萝卜就是为了提色,这样也好看。”
看来人不仅要好吃,也要好看。
粉羹。这个菜的特点是几个“丁子”:粉丁子、茨菰丁子、蛋皮丁子和咸肉丁子。——所谓“丁子”,就是切成很小的方块 。以粉丁为主,不然怎么叫粉羹了呢。
它的做法是:将油烧热,咸肉丁先炒,也可以说是咸肉丁先炸。咸肉在油里炸,把咸肉的香味炸出来(这很重要,主要是要肉香)。之后放水,再将粉丁子、茨菰丁子、蛋皮丁子倒入。放一点点盐(已有咸肉了),其他什么都不要放(可以放一点点糖)。
粉羹,可以说是淮扬名菜,也是民间的一道名菜。在我们家乡,过去人家家里办事(红白事),办酒席,第一碗上的就是粉羹。
粉羹的特点是清爽,很丰富,看起来就比较有食欲。
吃粉羹要用勺子舀,这样才过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