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一名离乡多年的益阳籍艺术家,我近日回到家乡参加市文代会。报到之后,被安排入住同一家会议酒店。在报到入住后的当天下午召开预备会议前,我连忙约了益阳本土著名书法家、市书法家协会常务副主席陈礼林老师来我房间品茶。
没多久,礼林兄便如约而至。交谈中得知,他作为政府委派的“文化专家”,近两年已将主要精力投入到碧云峰的改造、治理、设计与规划中。聊及此处,我忽然想起三十多年前的往事——那时还是少年的我,与三两同窗好友骑着破自行车到碧云峰游玩的场景,我还在山脚下用长箫吹奏过稚嫩的歌谣。
30多年前碧云峰下吹箫的少年与现在的中年访客
回忆时,那歌谣仿佛仍在耳边回响,那个少年的身影彷佛依然被搁放在那片青草萋萋的春光里。当我把想去碧云峰看看的想法告诉礼林兄时,他立即说:“好啊,我全程陪你去”。“太好了,感谢!”我由衷地回答。
我庆幸此次受文联之邀,坐在“益阳市第四次文代会”的代表席位上,聆听乡音,感受故土文艺脉搏的新跃动。会场里领导们的殷切寄语、同行们的热烈讨论犹在耳畔,那是一种宏阔的、殿堂般的使命感。而此刻,我却时不时想起碧云峰山脚下,那位想要攀登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少年”的足迹。
会议结束的当天下午,天气忽然变冷,并下起了丝丝小雨,我全然不顾气温突变,首先抽空驱车回到离城区约30公里外的乡下,看望年迈的老母亲。仅小住一晚,因眷念碧云峰以及怀揣的那份少年情结,我不得不赶回市区入住酒店。
行走于碧云峰山道上
当晚,我再次电话询问礼林兄第二天从市区出发的时间。他说看我的时间安排,什么时间都行。我建议:“那你早晨来我酒店,吃完早餐就出发吧。”他爽快地答应“好。”
第二天早晨,我们吃完早餐,礼林兄说:“我们一家今天都陪未君老师去碧云峰爬山!”我自然高兴,人多热闹。随后我们各自开车出发,礼林兄在离酒店不远的小区门口接上了他夫人和他正备战艺考的女儿,我们便朝碧云峰方向疾驰而去。
考古发现的《熊湘山记》汉白玉石刻
碧云峰位于益阳市赫山区沧水铺镇,距离益阳市区18公里,沿319国道东行,在镇东路口拐弯有公路可直达山顶。碧云峰实则是熊湘山最高峰,峰高海拔502米。熊湘山,又称清修山、青秀山,可谓“一峰截天碧,云气浸衣裳”。观览熊湘山全貌,形似九江匡庐,故自古有“小庐山”的美称。我曾凭少年的印象在我多篇文章中写过碧云峰,也写过五代荆浩的《匡庐图》,更写过李白的《菩萨蛮·平林漠漠烟如织》。那是李白大诗人唯一一次来过碧云峰山下的沧水铺,并在此写下千古绝唱:“平林漠漠烟如织,寒山一带伤心碧。暝色入高楼,有人楼上愁。玉阶空伫立,宿鸟归飞急。何处是归程?长亭连短亭。”
熊湘山碧云峰一角 | 未君摄
大约二十多分钟车程,我们的车已来到碧云峰山脚下。下车后,礼林兄建议:“我们先徒步走一段,走累了再下来开车。”“我说行,好久没爬山了,趁机锻炼锻炼。”
弃车步行,用脚丈量这座久违了三十多年的梦之家山。或许,真正的游观,真正的山川,是要用身体去丈量的。
真正的“爬山”开始了。山道如一位沉默而固执的古人留下的笔迹,陡峭、盘曲,覆着经年的落叶与碎岩。礼林兄走在最前,步履稳健,那应该是他“驻村生涯”磨练出来的山野气韵吧。
三十多年前爬碧云峰的感觉已荡然无存,现在爬起来感觉山还是有点陡峭。起初的山路石梯,尚存人力修葺的规整。礼林兄的话匣子便随着山风一同打开了。他谈起初到山村时的“囧”境:作为区里委派的“文化专家”,而在村民眼中他却只是一个陌生的城里文化人。想象中的“采风创作”与现实中繁杂具体的村务,隔着巨大的鸿沟。
熊湘山碧云峰一角 | 未君摄
经费时常捉襟见肘,想为沿路设计景观,购买树木花草都得精打细算。“最难的,”他笑道,额角有细微的汗光,“不是山路陡,而是让老乡们相信,这些‘虚头巴脑’的规划设计,是一种让人摸不着头脑的‘实在’。”
他的夫人挽着女儿,时而静静跟在身后,听礼林兄畅谈;时而又被路旁一株奇崛的树或一丛晚开的野菊吸引,轻快几步跑到前头去。他那位柔美温婉的女儿,眼眸清澈,仿佛天生懂得与山林对话,她的清秀与山的对视,本身便是对她父亲事业的一种无声注解。
山路时而平整时而陡峭,我的喘息粗重起来。礼林兄的语调却愈发沉稳、明亮。他指着前方一处平台地基说:“瞧那儿,这里我准备造一个亭子,可以供游客在此停留,喝茶,小憩,甚至在此观看云海。”礼林兄一直在描绘他改造建设碧云峰的未来,眼中闪着智慧的光芒——要把一座普通的山变成一处有文化内涵的公园,让村民共享,天下游客共享,让美在这里找到它应有的位置。
碧云峰夕照
他谈起未来的规划,声音里充满扎实的自信,虽不是恢弘的蓝图,而是一点一滴的在他方言中顽强的“生长”。他想沿着溪流,设置几处不经意的“观景点”,将天然奇石与艺术题刻结合;他想组织村民,将废弃的笋壳、藤条,歪倒的树木,编结成具有现代感的山野装置。他总结道,像在打磨一句偈语:“先要‘住’下来,心住下来,艺术才能‘生’根。我们不是来点缀山水的,是来学习,如何让山水自己说话。”
这番话,像一股清泉,注入我因爬山而燥热的身体。我不禁想起刚刚落幕的文代会,那庄严的报告里“深入生活、扎根人民”的号召,在此刻,在礼林兄沾着厚重文化使命的身上,在他那些琐碎而温暖的故事里,变得如此具体、鲜活而有力。会场里凝聚的是方向与共识,而山路上践行的,是方向之下,一行人用脚步与心血踏出的蜿蜒小径。
望不到尽头的石梯
走走停停,山却仿佛在生长,总也望不到头。同行的游客说,两个小时,才不过三分之一。我并没泄气,只是满头大汗,我便寻了一棵山腰间的树木遮掩阳光,稍作歇脚,站立着,让风徐徐吹过头顶。
山林空隙中,层林尽染初冬的赭黄与苍褐,间或有几株倔强的乌桕,举着一树树白籽,像未化尽的寒星,期间还有深红的枫叶,可谓万绿丛中一点红,美丽极了。我一直在遥想,三十多年前那个骑车少年的身影,也曾撞进了这片山色里。一辆叮当作响的自行车,几个不知疲倦的同窗,将喧哗与汗水毫无保留地洒在这条路上。那时的山,是征服的对象,是青春的注脚,虽莽撞而热烈。
碧云峰远眺 | 未君摄
而今,山依旧是这座山,静默地承载着光阴的来去;我却成了一个喘着粗气的、中年访客来看它,也来看那个留在时光里的自己。山水如故,只是观山水的心,已被岁月磨洗得温润而苍茫,少了锐气,多了几许层叠的、说不清的滋味。
又爬了一段山路,汗透重衣时,我们再次暂歇。远眺群山,我突然感到李白“寒山一带伤心碧”的苍茫依旧在这群山之中。但此刻,我似乎在这“伤心碧”中,看到了别样的生机。那“碧”,不仅是亘古的寂寥,不仅是颜色,更是这样一种沉静、幽邃、有着千古寒凉凝结其间的质感,更是可以被理解、被呵护、被“商量”着融入人间烟火的底色。礼林兄的驻村,不正是在与这莽莽“寒山”进行一场深情而耐心的对话么?将个人的艺术生命,化作一根细微却坚韧的丝线,试图织入这无比辽阔的“漠漠烟如织”的锦缎之中,寻得一个更堪玩味的镜鉴与容器。
由于爬山确实太累,我与礼林兄决定沿另一条柏油马路返回到山下开车直达山顶,让礼林兄夫人和他女儿在山间一处平台等候。
碧云峰景区“520”彩虹道
虽是柏油马路,由于路太陡的缘故,下山的路我们依然步履缓慢。走走停停时,路旁现出一泓碧水,不大,却极幽深,蓝天碧水之中静静地卧着一方“月牙”形状的白石。“这就是月牙泉。”礼林兄的眼角漾起一丝得意,“它原是条不起眼的涧水汇聚的小潭,我们清淤、固岸,引了更活的水源。你看这岸线的弧度,和上面的月牙台是不是遥相呼应?最妙是冬天,若是遇上一场小雪,四周苍黛,这一汪水却碧得发脆,倒映着枯枝与天光,真像一弯跌落在山坳里的冷月。”
碧云峰月牙泉 | 未君摄
礼林兄总是侃侃而谈,目光灼灼。那些曾困顿他的“囧”境——资金的局促、村民起初的不解、体力与精力的极限——在此刻,似乎都化作了这月牙弧线上一段段坚韧的纹理。他的艺术,从宣纸上的笔墨纵横,实实在在地“生长”到了这山石、水土与云烟之间。这不再是单纯的景观设计,而是一种带着体温的、与山川的漫长对话与相互成全。
下得山来,取车复上顶峰,与山腰间等候的母女会合。山顶的阳光灼灼,将群山染成一片厚重的灿烂,刚刚爬山满身的疲惫顿时被一种喜悦之情取代。山顶的阳光暖暖地打在我们身上,慷慨而宁静,礼林兄的夫人为我们不断按下手机快门。
未君与陈礼林于碧云峰山顶
极目四望,礼林兄指着云雾深处若隐若现的村落,那里有他协调修缮的水库,流水潺潺的月牙湾与山崖上石刻的“仙踪”耀眼夺目,山沟中巨石上马蹄印清晰可见。这里曾有一个神奇的传说:相传南宋岳飞之名将牛皋被放逐到熊湘山,露宿于山洞,次日醒来,不见自己心爱的战马,伤感至极,后便归隐于山寺……
深入山中,这里,还有他带领村民布置的“乡野画廊”,有他精心打造的月牙台、月牙湾、月牙泉。他的话语不再仅仅是畅想,每一句都牵连着某户人家的灶火,某条小径的转角。我想起南宋李纲登临此山所咏“峰岭横斜自重掩,个中真是小庐山”,那份对“小庐山”清幽灵秀的赞叹,穿越千年,似乎在礼林兄这“月牙系列”的巧思中,得到了一个跨越当代的回响。
碧云峰山顶雷音寺一角 | 未君摄
山顶长亭里的女主人是礼林兄的朋友,她端上暖暖的热茶和水果。冬日的阳光毫无遮拦地铺洒下来,有种带着蜂蜜般的色泽与质感。我们坐在一方巨石上,喝茶,赏景,拍照留念。
山风此刻也变得温柔,只徐徐地拂着面颊,像一只无形的手,将方才攀爬时那颗“砰砰”直跳的心,轻轻抚平,安放妥帖。俯瞰来时的路,早已隐没在重重的松蔼竹林之中;远眺城市方向,只见一片淡淡的、灰蓝色的氤氲。此处,唯有天风浩浩,山骨崚嶒。
碧云峰远眺 | 未君摄
此时冬日的阳光灿烂,空气中带着竹海与霜气混合的清凉,我忽然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充实。文代会令我感受到故乡文艺事业的格局与气象,是一种“面”上的振奋;而碧云峰之行,礼林兄一家的身影,则让我触摸到了那格局之下,最可贵的温度与深度。艺术的生命力,终究要落在这一山一石、一村一户之间,落在像礼林兄这样甘愿将双足陷入山野泥泞,却让目光始终仰望星空的人身上。
下山时,夕阳将我们的影子与山的影子重叠在一起。我不再仅仅是那个回乡参会的游子艺术家,我的行囊里,除了会议的纪念,更装下了一段有温度的山中光阴,一份关于“扎根”的生动诠释。
中餐就设在山下农家。礼林兄一家热情款待,主菜便是一大钵炖得浓香四溢的土鸡。鸡肉紧实,汤色金黄。这鸡是真正散养于山林,食虫啄草,其味之醇厚,远非都市饲料所育可比。我们围坐木桌,就着简单的山野时蔬,吃得特别舒畅开心。这质朴而丰盛的一餐,仿佛将白日里汲取的山川清气,与友人倾谈的热忱,一同化作了实实在在的暖意,妥帖地安放在肠胃之中。
碧云峰行走的一家子 | 未君摄
驱车回省城时,碧云峰化作深黛剪影横亘天际。依然想起李白“平林漠漠烟如织”的句子——千年山岚依旧,今人行走其间,除了思古,还能如礼林兄这般,以艺术家的敏感与责任担当,铺一条可步行的路,筑一处可驻足的台,引一汪可照影的湖,护一眼可掬饮的泉。这不是对古典诗意的侵扰,而是看山是山,看山不是山的境界,更是一种文脉的续写,为那“伤心碧”注入无限可感知的生机。
车入城市灯火,那片寒山碧影已悄然生根于心底。艺术之根,唯有扎进具体的地理与人群,或许才能长出带着晨露与月华的枝桠——这大概是碧云峰对世人最深的馈赠。
2025年12月15日夜于羿品堂
作者简介
未 君weijun
本名彭卫军,1973年生于湖南益阳,九三学社成员。
现任河北美术学院副教授
研究方向
重彩花鸟、山水、书法、美学理论等领域
教育背景
天津美术学院中国画系
中国艺术研究院研究生院
学术职务:中国工笔画学会理事兼重彩画艺委会委员,中国美术家协会会员,中国文艺评论家协会会员,李可染画院研究员,九三学社中央书画院成员,中国热带雨林艺术研究院理事;并兼任湖南工商大学设计艺术学院特聘教授,湖南省文史馆特约研究员、湖南省中国画学会副主席,九三学社湖南省书画院副院长、湖南省美术家协会理事兼中国画艺委会委员等职。
在《南京艺术学院学报》等核心期刊发表论文二十余篇,有论文入选”跨越与重构—— ‘8+N’ 国际高等美术院校基础教学论坛“并做主旨发言;三十余次参加国家级大型画展,在国内举办个人画展11次;在民主与建设出版社、福建美术出版社、江西美术出版社、天津杨柳青画社、山东美术出版社、北京工艺美术出版、内蒙古远方出版社等出版个人专著、画册、文集20余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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