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巴塞进最后一位女士后就颟顸地开动了。吃蟹小群的方向是苏北兴化而不是昆山巴城。都说今年吃蟹宜北不宜南，盖因长江以南苦暑太久，所谓的蟹秋自以北地为盛。

蟹秋原本为李渔命名。传说这个重度蟹瘾者365日每天必须一枚铜板投入他的大扑满，以确保再窘迫都能吃上大闸蟹，是谓著名的李氏“买命钱”。

我们当然没有如此夸张。但行前已食指大动，兴化蟹乃“国家地理标志保护产品”，想来脂红膏白，此行定可大快朵颐。

但第一顿蟹宴就令人扫兴。雌蟹虽有黄然并非“红脂块块凸”，雄蟹亦有膏却更非“白玉凝唇香”，大老远赶来，还不如家居附近的菜场蟹，领队的尤其觉得没颜面，蟹坊老板当地人称“蟹爷”，据说是个人狠话少的角色，见我们个个拉长脸便说，“预约时让你们晚来几天的。你们不听，当下还不够冷嘛！这些天，我们本地的老话是，‘九雌十雄，不如老残’——不吃全蟹，只吃残蟹的。”他说着举起一只缺胳膊少腿的丑家伙刚想演示，忽听一声娇叱：“拉倒吧！我们自驾600里过来就吃你个残废蟹？！回去怎么对人说！”

发话的正是那位最后赶来的女士。此行她特地自配了调料，姜末、糖醋、生抽腌了一宿。蟹爷则闻声愣住了。俄顷立马扔下一句狠话：所有人免费送吃残蟹一只！如不满意，你们这次所有的费用我来付！

说完，不由分说，对后厨大喝一声：“上蟹，雄的半斤，雌的四两！”

至此，一桌人交换了一下眼色，觉得不妨尝尝再说。蟹，都是兴化的。凭什么残蟹就一定比全蟹好呢？似乎全无道理。况且“卖相”也实在猥琐，残肢三两，病体支离，有单螯如面瘫的，有只剩一对大螯的，状如蒲团；有两螯全无的，形如秃鹫；简直奇型怪状。

哪知一打开蟹盖就全傻了。好比乱头粗服的新娘一旦掀去盖巾竟是国色天香，蟹宴的舆论场当场颠覆，那才是“螯封嫩玉双双满”！那才是“壳凸红脂块块香”！所谓雌蟹拗开如红砖，雄蟹拗开像年糕，且不说调料女的调料忽然嫌少，不少人其实已不在乎调料，说直接饕餮更美味，但见领队的吃得逸兴勃发，当场化用黛玉的咏蟹诗长吟道——“多肉何必卿八足”，调料女马上跟进——“无腿公子亦风流”！

“哈哈，没腿不妨坐轮椅”嘛；“与其‘无肠’，宁可‘无腿’”——一片笑噱中，残蟹顷刻被风卷残云了。但疑问也在席间弥漫，残蟹为什么远胜于全蟹呢？

蟹爷衔着烟，冷冷地反问：酷爱打架的孩子，是不是骨肉最壮实，体力最牛的？蟹和人一样。它们的好斗，无人不知，就像坏孩子，越爱打架的蟹，一定越长得肉满膘肥，换句话说，蟹的缺胳膊少腿，除了捕捞致伤、脱壳不顺外，基本就是好勇斗狠的结果。所以别同情它们，残蟹个个凶悍，也个个肥壮，因为不想打的怂蟹，河塘够大，足够它们认怂开溜的。本人养蟹三十年，曾经穿上“水鬼服”研究它们多年，养得越壮，就越好斗，斗则易残，一残就贱，像个没法解开的死结，年年为这档事烦，因为卖不出好价啦，如果四两的全蟹是35元一只，一旦残了，也就18元左右一只，几乎一倍的差价……

于是翌日中午又是一顿价廉物美的残蟹，而且回沪的行囊中个个都塞足了残蟹。

车过金陵忽然又想到了嗜蟹如命的李笠翁。大概他并不知道这个窍门。否则每年岂不可以多吃一倍的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