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至后的第一个晴天,我站在宁波慈城老街的尽头。空气里有种特殊的清冽——混着水汽、米香,还有远处隐约传来的捶打声。
循声走进一条窄巷,青石板被岁月磨得光滑如镜。巷子最深处有扇褪色的木门,门楣上悬着块旧木牌,墨迹已淡:“冯记水磨年糕”。推开门,蒸腾的白雾瞬间包裹了我,眼前的一切都蒙上了柔光。
六十多岁的冯师傅正站在巨大的石臼旁。他穿着靛蓝色的粗布衣,袖子挽到肘部,露出精壮的小臂。石臼里是刚蒸熟的糯米粉团,冒着灼人的热气。
“来得正好。”冯师傅朝我点点头,“第一臼刚出锅,最糯。”
他没有用机器,而是拾起那柄油光发亮的枣木槌。木槌在空中划了道弧线,重重砸在粉团上——“嘭”!闷响在屋里回荡,震得梁上的灰尘簌簌落下。
“做年糕,快不得。”冯师傅一下下捶打着,每一槌都稳准狠,“机器打的年糕,匀是匀了,没魂。手工捶的,每一槌下去,米粒里的筋络才真正打开,吃起来才有筋骨。”
粉团在重击下变形、融合、再变形。冯师傅的妻子在旁边帮忙,每次木槌抬起,她就飞快地伸手,沾了冷水的手在粉团上一抹、一翻——动作精准得像是演练了千万次。稍慢半秒,手就会被木槌砸中。
“我们十六岁开始做年糕,今年六十二。”冯师傅喘着气说,“四十六年,每天这么捶。早些年一天要捶三十臼,现在老了,捶十五臼就累。”
我问他为什么不换成机器。
他停了手,用毛巾擦汗:“我父亲说,年糕的糯不是软塌塌的糯,是弹牙的糯。机器省力,但打不出那个筋道。”他指着墙上发黄的照片,“这是我爷爷,清末就在这儿做年糕。那时候慈城年糕要进贡到京城,选米、浸米、磨粉、蒸粉、捶打、成型,十二道工序,一道不能少。”
照片里的老人穿着长衫,站在同样的石臼旁,神情肃穆。
捶打了二十分钟,粉团终于变得光滑如玉,透着温润的光泽。冯师傅将它搬到案板上,开始搓条。他的手掌厚实,指节粗大,但动作极其轻柔——搓、捏、揉、按,一根根粗细均匀的年糕条在他手中诞生,整齐地码在竹匾里。
“晾一夜,让水汽走一走,明早就能吃了。”他说。
第二天清晨,我如约而至。年糕已晾好,冯师傅正在灶前烧火。铁锅里煮着腌好的雪里蕻,旁边小灶上炖着排骨汤。
“宁波人吃年糕,最经典两样:雪菜肉丝年糕,排骨年糕汤。”冯师傅切年糕的刀法极快,嗒嗒嗒,年糕片厚薄均匀地落入盘中,“年糕要切得厚一些,煮起来才不容易烂,吃起来有口感。”
雪菜是自家腌的,黄绿相间,酸香扑鼻。热锅下猪油,雪菜和肉丝爆炒,加水烧开,下年糕片。不过三五分钟,年糕就软了,吸饱了雪菜的咸鲜和肉丝的油润。
另一边的排骨汤已经炖了两小时,汤色奶白。年糕片入汤稍煮,便浮了起来,像一尾尾小白鱼。
“吃吧。”冯师傅把两碗年糕推到我面前。
我先尝雪菜年糕。年糕入口弹牙,糯而不粘,雪菜的酸咸恰到好处地衬托出米香。再喝一口排骨年糕汤——年糕吸了肉汤的醇厚,软糯中带着鲜甜,排骨酥烂脱骨。
正吃着,来了位老顾客。头发花白的老先生,提着竹篮。
“老冯,十斤年糕,老规矩。”老先生坐下,自己倒了杯茶,“我儿子在上海,年年都要我带。说上海的年糕不对味,没筋道。”
冯师傅笑着装年糕:“你儿子有良心,还记得家乡味。”
“怎么不记得?”老先生叹气,“他小时候,每到冬至就蹲在这儿看你捶年糕。你说等他结婚,送他一百斤年糕。现在他孩子都上小学了,你还是每年送。”
原来,冯师傅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慈城的孩子结婚,他免费送一百斤年糕,寓意“百年好合,步步高升”。四十六年,他送出去的年糕,怕是能堆成座小山。
“去年送的最远的一单,到加拿大。”冯师傅边装年糕边说,“那孩子移民十年了,结婚非要老家的年糕。空运过去,光运费就比年糕贵十倍。可他父亲说,值。没有年糕,不算结婚。”
我问老先生,为什么宁波人这么看重年糕。
“年糕年糕,年年高。”老先生说,“这不仅是讨口彩。你看年糕,原料是最普通的米,但经过千捶百打,就成了能上宴席的美味。我们宁波人闯上海、下南洋,哪个不是白手起家?靠的就是这股子韧劲——像年糕一样,经得起捶打,耐得住熬煮。”
午后,阳光斜照进作坊。冯师傅开始准备明天的米。他选的是当年的晚粳米,颗粒饱满,倒在木盆里,注入井水。
“浸米要整整两天,让米粒喝饱水,磨出来的粉才细。”他用手搅动着米粒,动作轻柔得像在抚摸婴儿,“我父亲说,做年糕如做人,急不得。米没浸透,磨粉就糙;粉没蒸透,捶打就散;捶打不够,年糕就没魂。”
他讲起小时候,冬至前后,家家户户都做年糕。孩子们围着石臼看大人捶打,等着吃第一口热年糕。刚出锅的年糕揪一团,裹上红糖,就是最好的零食。
“现在没人自己做了,都来买。”冯师傅说,“我的孩子们也不肯学这门手艺,说太苦。等我们这代人走了,怕就没人这么捶年糕了。”
他说这话时很平静,但眼神里有种深深的落寞。
离开时,冯师傅送我两斤年糕,用荷叶包着:“回去切片,用油煎到两面金黄,撒点白糖,也好吃。”
走出巷子,老街已亮起灯笼。我回头看去,“冯记”的木牌在暮色中沉默着。忽然明白,冯师傅守着的不仅是一门手艺,更是一座城的记忆。
那千捶百打出的年糕里,有糯米的原香,有手工的温度,有时间的耐心,更有宁波人“经得捶打、耐得熬煮”的生命哲学。它朴素至极,却坚韧无比;它软糯温顺,却最有筋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