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平江路的青石板还浸着露水,我已经站在“同得兴”的面馆前。木门虚掩着,里面传来细微的动静——这是苏州人深谙的秘密:要吃头汤面,得赶在日出前。
推门进去,热气扑面,却不是燥热,而是一种温润的、带着面粉香和骨汤醇厚的气息。老板老陈正在检查汤锅,见我进来,点点头:“赶早的,懂得。”
“赶头汤?”我问。
“头汤面,面清爽,汤清亮。”老陈说着,掀开一口巨大的杉木桶锅盖,乳白色的汤正微微滚动,“这汤半夜两点就开始吊了,鳝骨、青鱼鳞、螺蛳头、猪骨、鸡架,一样不能少。吊足了六个钟头,才有这不见油花的清汤。”
后厨里,徐师傅正在揉面。他今年六十二岁,揉了四十五年面。巨大的案板上,三十斤面粉堆成小山,中间挖出个坑,倒入碱水,徐师傅的双手像有生命一般,从外向内,由下往上,将面粉与水融为一体。
“苏式面,七分在汤,三分在面。”徐师傅一边揉一边说,手臂上的肌肉随着动作起伏,“但若这三分面做不好,七分汤也枉然。”
揉、揣、捣、甩——面团在徐师傅手里像有了生命。他揉面时全神贯注,额头上沁出细密的汗珠,却顾不上擦。约莫二十分钟后,面团变得光滑如缎,徐师傅用湿布盖上:“要醒三刻钟,让面筋自己长出来。”
等待面醒的间隙,老陈给我看墙上的“浇头牌”:枫镇大肉、焖肉、爆鱼、虾仁、鳝糊、香菇面筋……足足三十多种,木牌被摸得油亮。
“以前苏州的堂倌报浇头是一绝。”老陈笑道,“客人点‘免青’,就是不要蒜叶;‘重青’是多要蒜叶;‘宽汤’是汤多面少;‘紧汤’则相反。如今年轻人不懂这些老话了。”
正说着,第一批老客来了。一位头发花白的爷爷慢慢坐下,朝后厨喊一声:“徐师傅,今朝还是硬面、宽汤、免青,浇头要焖肉,肉要肥瘦相当!”
徐师傅在里间应了一声,开始擀面。醒好的面团被擀成厚薄均匀的大面皮,折叠起来,快刀切下。刀与案板碰撞,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每一声间隔均匀,切出的面条细如银丝,却根根分明。
“切面讲究‘跳刀’,手腕要活,力度要匀。”徐师傅一边切一边说,“苏式面是‘龙须面’,标准是‘28细’——一两面切出28根,每根长一米二,不能断。”
面条切好,徐师傅抓起一把,手腕轻抖,面条如瀑布般散开,在晨光中泛起淡淡的光泽。他将面条放入竹制的爪篱中,转身面向沸腾的汤锅。
这一刻,整个面馆安静下来。
徐师傅将爪篱浸入沸腾的面锅中,手腕迅速抖动,让面条均匀受热。大约一分钟,他提起爪篱,在空中用力一抖——水滴四溅,面条“唰”地一声整齐落入碗中。
这一抖有个名堂,叫“观音抖”,抖去面汤,让面条爽利。
最精彩的是“听面”——徐师傅将盛好面的碗凑到耳边,用筷子轻轻翻动面条,听着面条与碗壁摩擦的声音。
“声音清脆,就是好了;声音闷,就还差点火候。”徐师傅对我解释,“这手艺,我学了五年才掌握。”
面入碗中,徐师傅从汤锅里舀起一勺清汤,从碗边缓缓注入——这是为了不冲乱面条整齐的“观音头”造型。汤刚好淹过面条,不多不少。
最后,他从另一口锅中捞出一块焖肉。这肉用五花肉加酱油、冰糖、黄酒慢火焖制四小时,肥肉晶莹如琥珀,瘦肉酥烂不柴。肉放在面上,再撒上几粒葱花,一碗地道的苏式汤面完成了。
“面来哉——”老陈拖着长音,将面端到老爷爷面前。
老爷爷并不急着吃,先欣赏面的品相:面条整齐地盘在碗中,形似“观音头”,汤色清亮见底,焖肉肥瘦相间,热气带着肉香和面香袅袅上升。
他小心地夹起一筷面,吸入口中,慢慢咀嚼,闭上眼睛。片刻,睁开眼睛,朝徐师傅点点头:“今朝的面,硬正!”
我也点了一碗枫镇大肉面。大肉是酒酿和白肉一起焖制的,有一股淡淡的酒香。按照苏州人吃面的规矩,先喝一口汤——鲜,却不夺人,是一种温润的、层层叠叠的鲜。再吃一口面——爽滑弹牙,碱水给的恰到好处,既有嚼劲又不硬。最后吃大肉——肥而不腻,入口即化,酒酿的甜香在口中化开。
邻桌的老爷爷吃完面,将汤也喝得一滴不剩,满足地叹了口气:“我吃了五十年苏式面,从三分钱一碗吃到如今二十五块。店搬了三次,师傅换了四个,可这口面,还是老味道。”
“什么是老味道?”我问。
“就是苏州味道。”老爷爷擦擦嘴,“不急不躁,精细却不张扬,像苏州人过日子,讲究但不显摆。你看这碗面,汤要清而不寡,面要爽而不硬,浇头要味足却不夺主。这就是苏州人的处世哲学——分寸。”
徐师傅这时走出来休息,点了一支烟:“我师父教我时说过,苏式面看似简单,其实最难。难就难在平衡——碱多一分面黄,少一分没劲;汤多一分寡淡,少一分油腻;火候多一秒面烂,少一秒生硬。这分寸,全在手上、眼里、心里。”
天色大亮,面馆里坐满了人。有赶着上班的年轻人,有晨练归来的老人,有特意开车过来的外地游客。大家低头吃面,偶尔交谈几句,整个空间弥漫着一种安宁的满足感。
我问老陈:“每天半夜起来吊汤,辛苦吗?”
老陈笑了:“辛苦。但听到客人吃完面那声满足的叹气,值了。”他指着墙上一幅字,“你看,这是老客人送的——‘一碗烟火气,抚慰凡人心’。”
离开面馆时,阳光已经洒满平江路。我回头看了一眼,“同得兴”的招牌在晨光中泛着温润的光泽。
忽然明白,苏州的温柔,不仅藏在园林的曲径通幽、评弹的吴侬软语里,也藏在这一碗看似平常的汤面中。那熬了六小时的汤,揉了四十五年的面,代代相传的“听面”手艺,以及食客们五十年不变的追随——都是时间对味道的承诺,是手艺人对手艺的敬畏,是苏州人对生活的深情。
若再有人问我江南的细腻在哪里,我会说:去苏州,赶一次早,吃一碗头汤面。看老师傅“听面”时的专注,看老食客吃面时的虔诚,看那一碗简简单单的面如何盛满一座城市的体温与呼吸。
那不只是面,那是江南的早晨,是苏州人一天的开始,是古老手艺在现代社会的温柔坚持。每一根面条里,都藏着流水般的时间,和一座城市不急不缓的匠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