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伦多的清晨还带着霜意,吕文扬站在酒店窗前,手中的黑咖啡已凉透。落地窗外,央街上车辆川流,行色匆匆的人潮中,鲜有熟悉的面孔。距离他上一次休假已有三年,作为新加坡一家航运公司的执行董事,他习惯了樟宜机场的出发大厅、商务舱的皮革座椅,以及每个城市如出一辙的五星级酒店。
但这一次不同。
吕文扬将咖啡杯搁在窗台上,拿起书桌上那张边缘微卷的明信片。正面是安大略湖的日落,背面是他母亲娟秀的笔迹:“儿子,去你父亲常提起的布鲁斯小径走走吧。别只是工作,该看看世界了。”
父亲去世已有十年,这位一生在货轮上度过的老船长,说起加拿大时眼睛总会发亮。“那里的枫糖浆像液态琥珀,文扬。森林深得能把人吞进去。” 而如今,吕文扬站在父亲的记忆之地,却不知从何开始。
手机响起,秘书发来最新的财务报表。他拇指悬在回复键上,最终按下了锁屏。
那天下午,吕文扬租了一辆车,驶离了钢筋水泥的丛林。GPS设定为布鲁斯小径,可他却在第一个路口转向了未经规划的方向。加拿大郊野的公路笔直延伸,两旁是广袤的农田和成排的枫树,十月将它们染成深浅不一的金红。
“新加坡没有秋天。”他自言自语,摇下车窗,清冽的空气涌入。
黄昏时分,他误入一个叫“枫糖镇”的小村庄,循着木牌上“最后一批枫糖浆”的箭头,找到一间老旧的木屋作坊。主人是位白发老人,正用大锅熬制着琥珀色的浆液。
“你来晚了,年轻人,季节快结束了。”老人说,“但还来得及尝一口。”
吕文扬接过温热的木勺,枫糖的甜香在舌尖化开,带着泥土和树木的气息。他想起了父亲的话:“比新加坡的任何糖都来得真实。”
“你是游客?”老人问。
“算是。”吕文扬顿了顿,“也是来寻访某个人的记忆。”
老人没多问,只是递给他一小罐枫糖浆。“带走它。记忆需要载体。”
那天夜里,吕文扬没有回酒店。他在小镇唯一的旅馆住下,窗外是沉静无垠的星空。他给母亲发了条信息:“尝到了父亲说的枫糖。很真实。”
第二天,他继续上路。布鲁斯小径的步道蜿蜒在尼亚加拉悬崖之上,湖光在脚下闪烁。行至一处观景台,他遇到一对来自温哥华的华裔老夫妇。
“从新加坡来?”老先生问,“我年轻时在那里工作过。湿热得很,但到处是绿意。”
“新加坡是花园城市,”吕文扬说,“但这里……这里是野性的。”
“因为土地足够大,容得下荒野。”老先生笑了,“也容得下人迷路。”
徒步三个小时后,吕文扬在一条溪流边坐下。他取出那罐枫糖浆,蘸着抹在随身携带的面包上。阳光透过枫叶洒下斑驳光影,流水声洗去了他脑中盘旋的数字与合同。他忽然明白,父亲爱上的不仅是风景,更是这份在辽阔中重新认识自己的可能。
一周后,在返程的航班上,吕文扬没有打开笔记本电脑。他看着舷窗外渐远的北美大陆,在记事本上写下:
“父亲,我见到了你记忆中的秋天。它教会我一件事——有时,迷路才是真正的抵达。”
飞机掠过云层,他轻轻抚过背包侧袋里的枫糖罐子。罐身微凉,里面盛着的,已不仅是琥珀色的糖浆,而是一段跨越两代人与大洋的对话,一次从钢筋森林到枫叶国度的心灵迁徙。
下方,太平洋在日光下闪烁如一块无垠的蓝宝石。吕文扬知道,回到新加坡后,会议与报表仍在等待。但有些东西已然不同——他的世界里,从此多了一片能容人迷路的、金红色的荒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