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语言学角度总览,中国面食大致可分四类命名来源。在了解过以面食的基本材料来命名(面、馍、饽、麦),以和面这一制法来命名(饼、馄、饨)的原则之后,再来看看外形和译音如何影响面食的叫法吧!
红菱
馄饨的造型:扁食、抄手、饺子
上一篇面食名义札记(《面、麦、饼和馄饨中的语言学》,刊“文汇学人”2025年7月20日)中,已述“馄饨”本属古代面食的通名,名义源于和面起溲的制法,经过历史的演变,“馄饨”的名义所指在文献和方言中变得五花八门,除却“馄饨”这个原型以外,至今还有“扁食”“抄手”“包面”等等不同称呼,而在海外最具中华民族辨识度的食物——“饺子”,也是“馄饨”的流变。而这些不同的名称,都与“馄饨”的形制密切相关。
饺子之“饺”是源于近古的后起俗字,本字为“角”,其得义与“菱角”相仿,都是外形形似。“角”是中古入声字,而“交”是舒声字,声调有舒促之别。在安徽安庆等地,仍保留“饺”读入声同“角”的现象。在宋代文献中,已经出现了“角儿”这种食品。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提到北宋汴梁“州桥夜市”的小吃有“水晶角儿”和“煎角子”。吴自牧《梦粱录》“育子”条:“至满月,则外家以彩画钱或金银钱杂果,及送彩段珠翠顖角儿食物等,送往其家。”周密《武林旧事》中所载杭州城中有各种“角儿”:市罗角儿、琥珀密饧角儿,诸色角儿。
明代文献里出现了“水角儿”,应该就是今天水煮的饺子。《金瓶梅》中提到西门庆吃过两回“水角儿”。明末清初的方以智在《通雅·饮食》说:“汤中牢丸,乃今元宵汤元或水饺饵之类。《说文》:‘(㢽+鬲),粉饼也。’即饵,后谓之粉角,北人读角如矫,遂作‘饺饵’。”“矫”是中古上声字,由此可见,“饺”的写法是伴随近代北方方言入声消失才产生的。
过年吃饺子的习俗,起自明代。明末《酌中志》记载明代宫廷在正月初一“饮椒柏酒,吃水点心,即扁食也。或暗包银钱一二于内,得之者以卜一年之吉。”所谓“扁食”,自是就外形而言。饺子最简单的包法,就是两边以中线对折封口,形状较为扁平。《酌中志》把过年吃的“水点心”称为“扁食”,也是饺子源于馄饨的一个旁证。今北方方言“扁食”多指饺子,而福建各地方言,“扁食”全指“馄饨”,犹存古义。
明代“角儿”“扁食”广为流传,因此今天民间所谓的“饺子”代表“新旧年相交于子时”的说法,就是更晚的“望文生义”的“后起新典”。北方方言入声消失后,“饺”的新写法开始大行其道,“角”字的语源逐渐被遗忘。在乾隆年间修撰的沧州《肃宁县志》里还有个有趣的记载,当地年俗元旦“食面角子,取更岁交子之义”。把“角”看作是“交”字谐音变化的通假,这纯纯是指鹿为马,倒果为因了。互联网时代又有饺子是张仲景发明,原为“袪寒娇耳汤”的说法,从“角儿”出现的文献年代和读音层次来看,更是无稽之谈。
西南四川地方,馄饨多被称为“抄手”。“抄手”一词,原义有二,一指人双臂环抱交叉胸前的姿势,元代关汉卿杂剧《单刀会》“我如今抄定两只拿云手,再不出麻袍袖”,说的就是水镜先生双臂交叉隐于袍袖之中,袖手旁观世事纷扰;“抄手”的另一个意思,就是唐代的叉手礼,唐张保嗣诗《戏示诸妓》“抄手向前咨大使,这回不敢恼儿郎”,这里的“抄手”就是向人问事时恭敬行礼的样子。之所以把“馄饨”称为“抄手”,都是取包馄饨时馄饨皮两角对折的形状。上海的馄饨一般多中线对折,翻转两方角粘合,形状颇似人交叉环抱双臂;四川的抄手多以对角线对折,翻转尖角对折,形状与唐人绘画中的叉手礼非常神似。
唐代赵逸公墓壁画上正在行叉手礼的侍者
湖北、重庆等地,馄饨还有“包面”的叫法。这就跟“包子”的命名类似,皆是裹馅面食像“包裹”之形而得名。“包子”是“馒头”的后起叫法,就如“饺子”是“馄饨”的后起叫法一样,今日北方方言以有馅者为包子,无馅者为馒头。北宋高承《事物纪原》引“稗官小说云:昔诸葛武侯之征孟获,人曰蛮地多邪术,须祷于神,假阴兵一以助之。然蛮俗必杀人,以其首祭之,神则向之,为出兵也。武侯不从,因杂用羊豕之肉,而包之以面,象人头以祠,神亦向焉,而为出兵。后人由此为馒头……则馒头疑自武侯始也。”南宋《朱子语类》卷一一七中说:“……正如吃馒头,只撮个尖处,不吃下面馅子,许多滋味都不见。……”可见宋人所见之“馒头”本来是有馅的,吴语中“馒头”犹存古义,上海有“菜馒头”“肉馒头”“豆沙馒头”“生煎馒头”……不一而足。只是近来受普通话影响,也变作“菜包”“肉包”“豆沙包”“生煎包”了。
汉画像石中的房屋垂幔图像
“近取诸身,远取诸物”:馒头之名
“馒头”始于“蛮头”的说法,流传极广,连日本动画片《中华小当家》里也采信演绎此说。但上海及周边吴方言中,“馒”“蛮”二字不同音。中古音《广韵》中“馒”是一等桓韵字,“蛮”是二等删韵字,唐诗当中甚至不能互相押韵。把“馒头”与“蛮头”读音相混,只可能出现在韵母系统简化的近代北方汉语中。
《事物纪原》一书,南宋《中兴馆阁书目》记有十卷,内收二百十七事,但到明代成化八年的《事物纪原》刊本中则变为十卷共收一千七百六十五事,内容扩充了近八倍。馒头与诸葛亮征孟获的轶闻也见于明代郎瑛《七修类稿》,而郎瑛并未引《事物纪原》为徵源。“蛮头”之说是否为宋人所持,颇可存疑。综合上述理由,“蛮头”讹变“馒头”之说难以持论。
“馒头”现知最早的文献出处,是西晋束晢所作《饼赋》,其字本作“曼头”。《饼赋》中说各种面食“或名生于里巷,或法出乎殊俗”。有学者据此提出,“曼头”也很可能是来自“殊俗远方”的外来词。著名的中国美食通、英国作家扶霞还专门发表过论文,认为“曼头”一词是从某种古老的突厥语祖源借入汉语的。
的确,从中国新疆到土耳其的广大中西亚地区,都有类似中国馒头的一类食物。维吾尔语称manta,哈萨克语称mente,乌兹别克斯坦、阿富汗、伊朗和土耳其称manti。笔者也曾怀疑“曼头”属于来源未明的外来词,但从历史文化上看,无论是在东亚还是中亚,馒头、manti这类食物都是蒸食,而蒸食无疑是极具中国本土特色的面食吃法,与中西亚面食烤制的传统有鲜明差别。Manta、mente和manti更加可能是中国“馒头”沿着丝绸之路西传的结果。
汉代垂幔纹铜镜
如果“曼头/馒头”是地地道道的汉语词,那究竟是缘何得名呢?首先从语法上讲,“曼头”的“头”并不是像“石头”“苦头”那样的虚化词缀。王力先生在《汉语史稿》中认为“头”作为词缀使用是南北朝后才逐渐普及的。所以西晋“曼头”的“头”,一定应指“脑袋”或者“物体顶端”这一类意思。笔者推理,“曼头”或当为“幔头”,即帷帐上卷系带后因重力下垂的垂幔。垂幔纹饰是一种西汉以来广泛出现于铜镜、壁画、画像石等美术场景中的纹样。而这种悬垂于横梁顶部的垂幔,与发酵上笼的馒头十分相像。束晢所谓“或名生于里巷”,难道就不可能是里巷百姓对这种生活日用的象形转喻么?
象形,是面食命名当中最常见的理据原则,而且是一条古今通则。如今天常见的花卷,就是翻花打卷的面团;猫耳朵,就是形如小猫耳朵的面片;西北的炒炮仗,就是得名于一节节面条长短粗细如同炮仗;北京著名的小吃门钉肉饼,是形似旧时宫院大门上的门钉而得名,在北京口语里,甚至可以脱落肉饼,直接儿化叫成“门钉儿”。这都是百姓“近取诸身,远取诸物”的命名智慧。馒头之得名,与这些一眼可知其义的面食名称完全可能是异曲同工。
土耳其披萨”pide
饆饠、皮塔饼和披萨
“馒头”虽然大概率不是外来词,但中国传统面食受惠于与外来文明的交流,亦自不必多言。“胡饼”从东汉开始流行,《晋书》中提到王羲之坦腹东床时,“啮胡饼,神色自若”。到了唐宋,更是上至宫廷,下至黎民,胡饼风靡海内,时时见于文人骚客的吟咏。迤及今日,无论是内地的芝麻烧饼,还是西北新疆的馕饼,都还留存了古代胡饼的风情遗味。
在外来面食中,最具神秘色彩的莫过饆饠。近年来,影视剧“服道化”日益追求考古逼真,唐代笔记小说里的“樱桃饆饠”更是引发了互联网的追捧。但饆饠究竟为何物,当前什么面食最接近饆饠之原貌,因为缺乏饆饠的实物证据,又不明其语源,学者们莫衷一是。
晚唐李匡乂《资暇集》云:“毕罗者,蕃中毕氏、罗氏好食此味,今字从食,非也。”这跟他关于“馄饨”的来源猜测一样,纯属一贯“满嘴跑火车”,几乎无人采信。研究中外交通史的大学者向达提出,“饆饠”是波斯语pilaw的音译词,也就是盛行于中亚和南亚的“抓饭”。如果不论pilaw词末的w,的确与唐代“饆饠”的发音十分贴合。但从文献看,饆饠之名物显然不属于抓饭。
宋史专家朱瑞熙先生在《中国古代的饆饠》一文中,详引唐宋史科,证明饆饠绝非抓饭。特别是记录于北宋《太平圣惠方·食治》部下的三条饆饠的制法,均为馅入面皮后,下炉火中“熟煿”,或“下煻火灰中煨”。这种方法类似于在明炉中直接烘烤,绝类西方面食的烤制。因此朱瑞熙先生支持夔明更早发表的《饆饠考》一文中的观点,认为饆饠就是西方人的pie。
笔者近读聂鸿音先生《粟特语对音资料和唐代汉语西北方言》一文,结合朱瑞熙先生的考证,顿时了解了“饆饠”一词真正的语源。“饆”从“毕”得声,中古帮母质韵字,构拟读音为piɪt;“饠”从“罗”得声,中古来母歌韵字,构拟读音为lɑ。聂鸿音先生发现,在唐代汉语对音粟特语的材料当中,会有以中古来母l去对粟特语辅音d/t的现象。按此对音规则,“饆饠”在唐代时的读音有可能就是piɪt tɑ或piɪt dɑ。其语源,当是源自古希腊的一种平面包pita(皮塔饼)。它本来形制是一种饼,由于叠层擀制,经烘烤夹层内空气膨胀形成空囊,可以夹物。这种形制的食品,从土耳其至中亚有多种相关的变体,传播久远。在土耳其,这种膨胀形似气球的面包与无酵无馅的薄饼被合称为lavash;另外还有基本保留pita词形原貌,带馅料的“土耳其披萨”pide。而风靡世界的pizza,其词形来源也很可能就是源于pita一词的擦化音变。Pizza在拉丁语文献中始见于公元977年前后,相当于北宋太宗太平兴国二年。看来pita向欧亚两端的传播相差时间也不遥远。但历经千年的时空阻隔,如不借助于语言学的考察,唐宋史籍里的“饆饠”与全球化的“披萨”之间真可谓“不辨牛马”。
樱井秀、足立勇《日本食物史》各式唐果子图,左下角为从中国传入日本的饆饠
“秃秃麻失”的东西传播
中古时期粟特人的商队是丝绸之路文明交流的载体,到了近古,元朝混一海内,大量的中亚西亚移民以“回回”之名来到中国,为中国面食又注入了新的元素。猫耳朵,在甘青山陕地区还有一种叫法——“麻食”。此物在元代《饮膳正要》和《居家必备事类合集》中都有记载,《居家必备事类合集》明确将此物归于“回回食品”下,全名叫“秃秃麻失”。到了明初刘基《多能鄙事》里已经简化为“麻矢”。不过在今天的西宁方言还有“筒筒麻食”的叫法,可谓古风犹在。
关于“秃秃麻失”的语源,在成书于十一世纪的《突厥语大词典》记作tutmaq。相传是祖勒凯尔乃因(古希腊亚历山大大帝的突厥化名字)远征时,士兵饥饿大喊“bizni tutma aq”,意思是“别让我挨饿”。大帝与谋士一起出主意为士兵做了一种面食,就以士兵的饿号为名。
到十三世纪苏菲派波斯语大诗人鲁米的诗歌中,就经常提到妻子为他做tutmaj吃。十五世纪成书于大马士革的阿拉伯食谱Kitab al-Tibakha记载tutmaj的食谱,就是一种面片,放在酸奶、大蒜调味的肉汤中一起食用。除了东传中国以外,tutmaj还远播高加索和东欧,甚至意大利贝壳面Conchiglie也可能是受到tutmaj的影响才成形的。
许多外来食物转写为汉字之后,令人难以揣测其本原。比如新疆的馕,近几十年才在内地沿海地区流行,很多人不知道这其实是一个古老的波斯语词naan,本义就是面包。顷读一本训诂学专著,用传统训诂学“因声求义”的方法来探索“馕”的本义,作者就因为有“馕包肉”这道菜,便立新说,认为“馕”之得名就是像“囊”一样,可以盛东西包东西。这就犹如说“三明治”是福建三明人所治一样,亦可充一谈资。
(作者单位:上海师范大学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