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63年的秋天,24岁的樊锦诗背着半箱书本和一件厚外套,从北京坐上了去敦煌的火车。车窗外的风景从绿树成荫变成戈壁茫茫,当莫高窟的崖壁第一次出现在视野里时,这个江南姑娘攥紧了手心——她不会想到,这片被风沙包裹的土地,会成为她此后六十余年的“家”。
初到敦煌的日子,是“甜”与“苦”的剧烈碰撞。甜的是钻进洞窟时的震撼:南北朝的飞天带着飘带似要飞出崖壁,唐代的仕女眉眼弯弯藏着笑意,那些历经千年的色彩,比课本上的图片鲜活百倍。苦的是戈壁的严酷:住的土坯房一到刮风就“吃沙子”,喝的水带着咸腥味,冬天洞窟里结着冰碴,普查壁画时手冻得握不住笔,夏天又闷得像蒸笼,蚊虫在耳边嗡嗡作响。有次她在洞窟里待了一整天,出来时脸被晒脱了皮,同事开玩笑说“你都快成壁画里的胡女了”,她却笑着摸了摸脸:“能和这些宝贝待在一起,值。”
樊锦诗的“犟”,在敦煌是出了名的。上世纪80年代,敦煌旅游逐渐升温,有人建议在莫高窟旁建大型宾馆,既能赚门票钱又能方便游客。这个提议被樊锦诗一口否决:“洞窟里的壁画怕潮怕尘,这么多游客集中过来,壁画会‘生病’的!”她顶着压力跑政策、找专家,反复论证后提出“数字敦煌”的构想——用高清相机给每一幅壁画、每一尊彩塑“拍照存档”,让游客通过数字屏幕看细节,既保护文物又不影响体验。
那时候的数字化技术远不如现在,樊锦诗带着团队像“绣花”一样干。为了拍好一幅壁画,他们要在洞窟里架起沉重的设备,调整几十次灯光角度,避免强光损伤壁画;有的洞窟空间狭小,只能弯腰作业,一天下来腰都直不起来。有个年轻队员抱怨“太苦了”,樊锦诗就拉着他去看第25窟的《飞天》:“你看她们飞了一千年,我们多干几年算什么?”就这样,他们花了二十多年,给莫高窟4.5万平方米的壁画、2000多尊彩塑建起了“数字档案”,现在全世界的人都能在网上“云游”莫高窟。
她对壁画的“上心”,比对自己还细。有次普查时,她发现一尊唐代彩塑的手指缝里有细微裂痕,连夜带着修复师去查看,趴在地上用放大镜看了两个多小时,确定是风化导致的病害后,才放心地离开。为了搞清楚壁画病害的规律,她和团队在崖壁上安装了几十个监测设备,记录温湿度、风沙数据,光笔记就写满了几十本,连敦煌的老道士都说:“樊院长比我们这些守窟人还懂莫高窟的脾气。”
家人是她心底最软的牵挂。刚到敦煌时,她和丈夫彭金章分居两地,丈夫在武汉大学教书,她在戈壁守窟,只能靠书信联系。有次儿子发烧住院,丈夫拍电报让她回去,可当时正是壁画普查的关键期,她咬着牙把电报藏起来,直到完成工作才匆匆赶回去。看着病床上的儿子,她掉了眼泪,可转身又买了回敦煌的车票。后来丈夫为了支持她,主动申请调到敦煌工作,夫妻俩在戈壁上相互扶持,这一守就是一辈子。
如今80多岁的樊锦诗,依然会时常去莫高窟。她拄着拐杖,慢慢走过崖壁下的栈道,像看望老朋友一样打量着每一个洞窟。阳光洒在她的白发上,和壁画上的光影交织在一起,仿佛她也成了莫高窟的一部分。有人问她“后悔吗”,她总是笑着说:“我这辈子就做了一件事,就是守护莫高窟。它给了我一辈子的力量,我也把一辈子都给了它。”
敦煌人都叫她“敦煌女儿”,可她总说自己是“莫高窟的守窟人”。那些被她守护的壁画,在数字世界里获得了永生;而她的故事,也像敦煌的风沙一样,被人们口口相传。在莫高窟的崖壁前,飞天依旧飘着丝带,而樊锦诗的身影,早已和这片土地融为一体,成为比壁画更动人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