潮新闻客户端 雷圣初
兰溪的面,是活的。
您先别笑。
我不是说它会自个儿在碗里耍,或是来同您握手。我说的这个“活”,是它身上那股子不肯被规矩束缚,热蓬蓬的野气。
它不像有些地方的面,精细得像仕女的发丝,汤要澈如清泉,浇头要摆出个“园林”的派头。那是案头清供,美则美矣,却少了几分人间的热闹。
兰溪的面,是直接从市井里长出来的,带着菜市场的喧嚣,灶火间的油烟气,和吃面人额角滚落的汗珠子。它不端着,它摊开了,它就是为你吃得“落胃”而生的。
落胃,是兰溪人顶顶看重的一个词。听起来比“好吃”要深,比“舒服”要实。那是味道从舌尖一路熨帖到肠胃,最后让全身心都发出满足喟叹的过程。一碗面,要担得起这两个字,功夫可就深了。
先说这面的本身。兰溪的面,多是碱水面。好的碱水面,是有点脾气的。它不像机器面那样滑顺得毫无骨气。它微黄,硬挺,下锅前像一捆待命的金丝。在滚水里颠几个身,捞起来,带着一身倔强的硬骨。可偏偏就是这几分“硬骨”,待会儿遇上滚热的汤与浇头,便能吸足滋味,却又不会烂糊成一团,吃到碗底,最后一筷子也还是利利索索的,给你一个有始有终的交待。
面是筋骨,浇头便是魂魄。兰溪面的浇头,是写实派的。一碗面,烧一个浇头,绝不搞虚无缥缈那一套。它坦荡荡地把生活的丰盛都摊开在你面前。
最寻常又最见功力的,怕是大排面了。兰溪的大排,不是上海那边用淀粉裹了,温柔敦厚的那种。
它厚实,带着骨头,先用刀背或者小锤子,毫无章法地噼里啪啦一顿“揍”,把肉的纤维揍松了,也把它的“气性”揍没了,好让它更能吸饱酱汁。然后,它要在酱油、黄酒、少许糖和无数姜末、葱段的怀抱里,腌制小半个时辰。最后下油锅炸,或是用油猛火急煎,直到两面金黄,边缘带着一点焦脆的边。
盖到面上,那块大排几乎能把整只碗都罩住,豪横得很。咬一口,外层是微焦的香,内里是酥烂的入味,肉汁混着汤汁,在嘴里横冲直撞,那叫一个实在。
再说那牛肉面,又是另一番光景。兰溪人似乎对“大块文章”情有独钟。牛肉是切成不规则的、小孩拳头大小的块,连着筋,带着膜。它不怕费火,非得在小火上,与豆瓣酱、八角、桂皮、干辣椒们慢吞吞地磨上几个钟头。直炖到那牛肉,你用筷子轻轻一拨,便如丝绸般散开,筋络处颤巍巍的,成了半透明的琥珀色。
这浇头连汤带肉泼在面上,那汤立刻就被染成了一种浑厚,带赭石色的浓汁,挂在每一根面条上。这面吃下去,不像在吃主食,倒像是一场与时间的角力,最后是时间输了,把所有的浓醇与柔软都拱手相让。
当然,炒牛肉面就要用最嫩的吊龙。配上雪里蕻、茭白、笋片……那种味道,我现在都咽口水了。
若要论起兰溪面的随性,那大抵体现在那些随意又奇妙的搭配上。
你可以在面里加油炸的小黄鱼,酥脆的鱼骨和软韧的面条在唇齿间上演一出“锵锵令”;你也可以要求老板加上一大勺烧得入味的肥肠,让面的江湖里又多了一股油脂的丰腴。最绝的,是那些藏在街角巷尾的老店里,老板看你面生,或许会操着浓重的乡音问你:“后生,要勿要加猪油渣?”你若点头,他便从一个大搪瓷盆里,舀一勺金黄焦脆的猪油渣,撒在面顶。热汤一激,那油渣一半复脆,一半微软,咬下去,“咔嚓”一声,一股原始的动物油脂香气直冲天灵盖,那是任何现代调味品都无法模拟的味觉记忆。
奢侈些,你可以让老板将浇头烧好,单独盛放。但你放心,少了浇头的面,是不会缺了“鲜”这个字的。
吃面的地方,也讲究。
大饭店里吃不到真味,非得是那些招牌被风雨洗刷得字迹模糊,桌椅被岁月磨出油亮包浆的老店。
灶台就在门口,一口大锅,终日翻滚着乳白或酱色的汤。老板兼任厨师,脖子上搭一条看不出本色的毛巾,一边下面,一边和熟客插科打诨。收钱的往往是老板娘,指甲缝里或许还留着剥小葱的泥土,算账快得如计算器,零头常常手一挥就抹了去。
这里的面,没有标准化的流程,全凭老板多年的手感。咸淡软硬,你开口,他就能给你调整。这种人与食物之间直接粗粝的互动,让每一碗面都成了“仅此一碗”的孤品。
我总觉着,兰溪人吃面,吃的是一种“底气”。
清晨,一碗汤色醇厚、浇头扎实的面下肚,这一天仿佛就有了着落,再难的事,也敢去碰一碰。正午,满头大汗地吃完,困意袭来,趴在桌上眯瞪一刻钟,醒来抹把脸,下午的力气便又生了出来。深夜,那些亮着昏黄灯光的面馆,更是收容无数疲惫灵魂的驿站。失意的人,得意的人,沉默的人,高谈阔论的人,都在这同一碗热腾腾的面面前,暂时放下了身份。
当然,你也可以选择拌面或则清汤面,至于味道,就在于你自己对配料的选择。哪个面馆,不配十来个罐子的调味料与配菜呢?
身处鱼米之乡的兰溪人,为何如此青睐面食?有一个传说,不知真假,却很有意思。说是古时兰溪水运发达,码头上的纤夫,做小买卖的商贩,是吃面的主力。他们需要的是顶饱、抗饿,能提供实实在在气力的东西。于是,这面便往瓷实,浓油赤酱的路子上奔去。
久而久之,这种来自底层劳动者的饮食美学,反倒沉淀成了这座城市最顽固的味觉基因。
所以,你看兰溪的面,它不精致,但它有力量;它不花哨,但它有内容。这多像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不尚空谈,埋头做事,把日子过得如同这碗面一般,有嚼头,有回味。
一年冬夜,雨下得黏黏糊糊,我在外地奔波了一天,身心俱疲地回到兰溪,已是凌晨。街上清冷,只有一家面馆还亮着灯。
我推门进去,热气混着面香扑面而来。
老板在柜台后打着盹,听见响动,抬起头,睡眼惺忪地问:“一碗牛肉面?还是老样子,面生一点,多青?”
我愣了一下,用力点头。
那一刻,被世界记住的感觉,和那碗滚烫落胃的面一起,成了我对这座城市最温暖的注脚。
所以,若您来兰溪,不必去寻什么山珍海味。随便钻进一家其貌不扬的面馆,用略带生硬的本地话喊一声:“老板,一碗大排面,面硬点!”然后,听着后厨那熟悉的锅勺碰撞声,看着老板用一只巨大的海碗,熟练地调配底汤,捞面,盖上那块油光锃亮,厚实无比的猪大排,最后撒上一把翠绿的葱花。
您把这碗面端到吱呀作响的桌子前,俯下身,把脸埋在那蒸腾的热气里,呼噜呼噜地吃将起来。
吃到最后,您或许会端起碗,将那最后一滴混着面条碎屑和葱花的汤汁也喝个干净。然后打个心满意足的饱嗝,摸着微凸的肚皮,看着窗外或许灰蒙蒙的天空,心里却觉得无比踏实。
这时您便懂了,兰溪的面,为何是“活”的。因为它连接的,是这片土地最真实的脉搏,是生活本身那粗糙,温暖而结实的质地。
它不曾死去,也永远不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