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这“躺平”生活里,最近最上心的事,竟是阳台角落里那三只泡菜坛子。
尤其是那只最大的、釉色最亮的玻璃坛子。每天清晨,散步回来,我总会先拐到阳台,掀开它盖子上扣着的那只小碗,仔细瞅瞅。看那泡菜水是否清亮,看那新下的胭脂萝卜是否吐出了好看的粉红色,看坛口内壁那一圈洁白细腻的“菜子花”是否鲜活。然后,凑近了,深深吸一口气,那股混合着酸、甜、微辣的醇厚香气,便直冲脑门,让人精神一振。
这成了我一个雷打不动的仪式。
说来有趣,如今侍弄这坛坛罐罐的耐心,竟是过去二十年在雪域高原带兵时练就的。只不过,那时候我操心的,不是这一坛水,而是一个连、一个营,百十号活蹦乱跳的兵。
我自主择业前,是西藏军区某山地步兵旅的政治部副主任。2017年,我把穿了二十年的军装仔细叠好,选择了自主择业,回到了爱人所在的这座川南小城。如今,每月领着国家发的退役金,日子过得平静而踏实。外人看我这养花弄草、含饴弄孙的日子,是标准的“躺平”,我自个儿也觉得挺好。但这“躺平”,并非一滩死水,这坛泡菜水,就是证明。
记得刚当防空营指导员那会儿,连队里有个四川籍的老班长,是弄泡菜的好手。他那只用了好些年的老坛子,被全连视为“连宝”。他说,苏指导员,带兵跟伺候这泡菜坛子,道理是通的。我不解,他便掰着指头给我讲:
“第一,这坛水要‘活’。新起的盐水,死气沉沉,得靠老盐水来‘引’,这叫传承。就像咱们连的光荣传统,得靠老兵带新兵,一代代传下去。”
我立刻想到了连史室里那些泛黄的照片和锦旗。
“第二,食材要‘杂’,但要分先后。质地坚实的豇豆、仔姜要先下,容易入味的萝卜皮、莴笋稍后,讲究个秩序。一个连队,百十号人,性格禀赋各异,有的像辣椒,火爆刚烈;有的像萝卜,憨厚实在。咱当干部的,得因材施教,不能一锅煮。”
这话,让我想起那时为了几个调皮兵伤透脑筋的日子。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老班长轻轻拍了拍坛沿,“这坛子要‘伺候’。得时时留意,不能沾半点油腥,见了‘生花’(白膜)要赶紧处理,味道寡了要加盐添糖。一个连队,思想工作就得这样,时时放在心上,发现问题苗头,得及时‘掐尖’,士气低了,得赶紧‘提味’。”
我恍然大悟。原来,这看似简单的泡菜坛子里,竟藏着带兵、管理的大学问。自那以后,我有空就跟他学,也渐渐爱上了这一口。在那些风雪弥漫、氧气稀缺的日子里,就着一碟爽脆的泡菜,扒拉下一大碗米饭,不仅是对肠胃的慰藉,更成了连接官兵情感的重要纽带。那坛酸冽的味道,仿佛能穿透严寒,给艰苦的军营生活注入一股活泛气。
如今,我离开了那片高原,离开了那些可爱的士兵,但这“伺候坛子”的习惯,却保留了下来。只不过,对象从百十号人,变成了这三五坛水。
这个过程,极静,也极动。静的是动作,无非是洗、切、晾、下;动的是心思,是观察,是 期待。这很像我现在的生活状态,外表看来波澜不惊,内里却有自己的节奏和乐趣。侍弄它们的时候,我常常会走神,想起高原上那些峥嵘岁月,想起那些曾经一起啃干粮、一起在阵地上对空射击的战友们。这坛水,就像一条无形的线,一头连着我现在安逸的“躺平”生活,一头连着过去那段激情燃烧的岁月。
昨天,我启封了那只玻璃坛,夹出几根泡得恰到好处的豇豆,切碎了,和肉末一起炒了盘“泡菜肉末”。女儿女婿吃得赞不绝口,说比外面饭店的还香。小外孙也咂摸着嘴,好奇地问:“外公,这个菜为什么有点酸,又有点甜呀?”
我笑着摸摸他的头,没有直接回答。我心里想的是,这味道,就像人生。有军营的锤炼,那是盐的咸,奠定了风骨;有家庭的温馨,那是糖的甜,增加了厚度;有岁月的沉淀,那是乳酸菌作用的酸,让一切变得醇和。缺了哪一味,都成不了这独特的风味。
我这“躺平”,躺的是姿态,是放下过去的荣誉和紧张,平的是心境,是享受当下的平淡与真实。但内核里,那份在部队养成的责任感、那份对生活的热爱与琢磨,从未改变。只不过,过去用来守护疆土、建设连队,如今,用来守护一个小小的家,经营一坛有生命的水。
这坛水,我会继续小心地伺候下去。它让我觉得,我那二十年的青春,并未远去,只是换了一种方式,在这川南小城的阳台上,继续静静地发酵,散发出历久弥新的醇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