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始写“吾乡风物”这个专栏的时候,就觉得无论如何都要写一写杨桃树。杨桃在南方水果中实在太经典。
前不久,我给黑龙江的朋友寄了一箱。她们说到南方的水果,最向往的就是杨桃。邮费甚至高于杨桃本身。历经了两天的路程,不知情形如何。但朋友赞不绝口,我非常怀疑是杨桃惊人的颜值让它具备迷惑性。
鲁迅也很喜欢吃,在文章里说:“广东的花果,我所最爱吃的是杨桃,滑而脆,酸而甜,我常常宣传杨桃的功德,吃的人大抵赞同。”“此物初吃似不佳,惯则甚好,食后如用肥皂水洗口,极爽。”
鲁迅是语言大师,写杨桃的这几句却并不到位,“甚好”到底怎么好?滑而脆并不准确,杨桃哪里脆了?酸而甜也说得笼统。至于其功德,没看出什么功德。
总之在我看来,杨桃“味不配貌”,浪得虚名。且因含草酸盐过多,吃后口腔略有不适。我乡吃杨桃常蘸甘草粉,在茂名是蘸辣椒粉,在湛江蘸的是山姜头陈皮粉。也就是说它只贡献那么点杨桃香。它固然多汁,但南方水果哪个不多汁?
我乡产杨桃甚多,酸甜皆有。杨桃最有名的地方是溪口村,升兄说四十年前,他常从杨桃林里经过,杨桃树低矮而枝叶浓密,烂熟的杨桃成串成串掉落地上,过量的丰收,空气中腐烂的浓甜,被树叶遮暗了的天光,以及蛇虫出没,使杨桃树下的路,成为一条惊惧之路。
距离广州不远的增城,我友小梁同学带我去过福和茅田村龙下岗,也是盛产杨桃之地。
茅田,“茅”是粤语“无”的意思。古时此处有条河,沿河依次有四村:“良田”,顾名思义,土肥家润;“坢田”,显然略逊,只有一半的有效土地;“田美”,这是“田尾”的谐音;最后就是“茅田”:没田了。
小梁的二哥的老朋友强哥,茅田村种杨桃的一哥。他说25年前的一个春天,他到广州五山的果苗场买龙眼树苗,交易完毕,搓搓手,对方说,我再送你三棵新加坡杨桃,你去种,不会失望。
他一种,果然丰收,于是就引进了一百多棵杨桃苗回来,并广泛推销。人们半信半疑,他又推销到隔壁村。人家要求他出示身份证,证明不是骗子。这也奇怪了,难道骗子就没身份证吗?
总之茅田就这么变成生产杨桃的大村。强哥的杨桃产量奇大,一亩地每一批都能产六千斤,一年能产四五批。
人与农作物的关系很奇怪,有一种“驯服”。作为一个养育宠物的人,我知道驯服的感觉。我的狗脑袋一歪,眼神一转,结合时间点,我就知道它要干什么。强哥也是这样。他说:“要让杨桃开花很容易,你把它的枝条弯一下,这里,这里,就能开满了花。”初听这句话,简直摸不着头脑,但意思就是那个意思,我懂。
鲁迅和强哥,没有给我写作杨桃的灵感。直到后来我来到南方村。
听说南方村有一棵老杨桃树。树龄几百岁。我想去看看到底怎么个事。我家住在城乡接合部,南方村距离我家不到十公里,也就是一油门的事。
那是农历四月的下雨天,南方村村外的河道上,停留着细长的龙舟,河岸上有芭蕉树,大樟树,水浦桃和老榕树,写着牌子“南方龙船圳”。我顺着村子走,打听着:“请问,你们这里有一棵很老的杨桃树吗?”小卖部的老板娘,从田垅里直起腰的大叔,河边钓鱼的小哥,都摇头不知,面露疑色。
我来的时候打了一部网约车,拐进八零庄的大路后,风景为之一变。车子的右手边,是大片的草地,根须纵横的大榕树,连空气都变绿了。潺潺的流水曲曲折折地流淌着,甚至有牛羊在散步。这里距离城市仅仅几分钟之遥。仅仅几分钟之隔,城市的高楼和繁车,突然间消失了。我对这样的景象没准备。待到如梦初醒,我说:“司机,能停一下车不?想去河边拍张照片。”
司机爽快地一个刹车,好像想说:“等你这句话好久了!”我这才意识到他刚才一路也在屏声息气地感受这骤然出现的美景。他叹息了一声:“我刚才就在想,这是哪里,怎么这么美啊!”
我们下了车,各自举着手机拍风景。好风景就像世界上一切珍贵的美好事物,让人产生很多美好的情愫。此时,两个陌生人也有瞬间的知己之感。
拐进村子后,看到路两边全是龙眼树。司机大哥又很感慨:这一棵树能有四五百斤的果。这个地方好啊,这个地方种东西长得好。
我找到这棵杨桃树,它在雨中,整棵树挂着晶莹的水珠。那一瞬间确实非常惊艳。美到让人有一种“今夕何夕兮,见彼君子”的感慨。
厚重的岁月让它树干粗大,树冠有十几米宽。但它的叶子特别多,还特别青翠,不同程度的绿色,有的甚至是黄色,几乎是五彩缤纷的绿。让人觉得这棵树又老又年轻。
当时,树上没看到果,但开满了花。杨桃花的美是被低估的。果树开的花,身份上不被重视。其次杨桃树是开花机器,全年都有花,花又成团成片,物以多为贱。
这棵杨桃树的花是深紫红色。后来我在资料上看到,酸杨桃树的花就是浓紫色,树势旺,甜杨桃树的花则为淡紫色,树势较弱。而酸杨桃树呢,虽然果实不宜食用,意头却好,因为“酸”谐音“孙”,多酸就是多子多孙。
杨桃花花型很小,花序圆锥形,簇拥得非常紧凑,密集,高效,像蜂房那样,令人产生舒适感,能对生活产生“一个钢镚分几瓣花”的欲望,产生了想把西瓜瓤吃了之后再把西瓜皮留着炒菜的打算。
事隔十天后,我又来看这棵杨桃树,突然发现,在枝条上,在叶子之间,我原以为是“叶子”的东西,其实就是绿油油的杨桃果。
它们是这十天里突然长出来的,还是我上次错过了的呢?
应该是上次错过的。首先是怪杨桃树的叶子绿得太丰富了,层次太多。其次是怪杨桃果本身是五棱状,当它还没有长成黄色果的时候,看上去真的太像叶子了。
有了这个发现,我像开了天眼,一下子看到这棵树里各条枝条上各种各样大大小小的杨桃果,它们无一例外,都是特别的绿,而不是我在茅田村看到的黄色果。我又观察上次看到的开花最密的地方。是在那一个深黑色的枝丫上,竟然冒出一个个绿色的杨桃果的小尖角。
我看到了从花到果的关键性时刻!是杨桃果最初变成的时刻,那么小,但五个精致的棱角已经尖尖地出现了。这时,花和果共存着,一半是花,一半是果。它们都不再完整,都不纯粹,边界如此含混,不知应该把它们称为花,还是称为果。
这个时刻真的太特殊了。这就是一种诞生吧。这样的时刻真的是神安排的。
接下去的那个月,我每过十几天就去一趟南方村,紧紧地跟踪这些杨桃果的发育过程。我就是这样看着这些小小杨桃果长大,每一次拍下来的照片都不同。在妇产科工作了一辈子的朋友郭医生说,看到这些照片,很像她们当年在做孕期跟踪。先是小手指那么大,然后是半个手掌大小,最后是比手掌稍小。
相隔十几天后,它们依然是比手掌稍小,没再长大。我便摘下几个,带回家里加了盐渍。
这个方法是一个村民教我的。她说在普遍欠缺零食的年代,酸杨桃果也会被充分地利用起来。盐水的浸泡并不能让它变甜,但会极大地去掉它的酸涩,还可以切成片做菜,焖煮肉类或者熬汤都可。反正在粤地,万物可煲汤。
我将这几个杨桃果做了实验。它们在盐水浸了几个小时后就变成黄色,而且是近乎晶莹的黄色,那个时刻青黄交错,非常好看。但再泡了整夜之后,它就变成一种混浊的土黄色,显得苍老了。切成片后做菜也试了,只能说物尽其用,味不甚佳。
因为杨桃树,我知道了南方村。从此之后,如果朋友来找我,我常会带他们到南方村的小河边,看夕阳。
广州的夏季,整个白天都是亢奋的大太阳,连狗都不爱出门。黄昏才是出门的好时机。
但是这个时候又恰逢晚饭时刻。聪明的我想出一个办法,我先在家里做了蛋炒饭,用几个饭盒分装好,一人一份,外加一瓶水。然后带着饭盒出了门。
只需驱车20分钟就可以来到小河边。朋友中老赵识鸟,一路听着鸟鸣声说它们的名字。河边滩涂上有一些蟛蜞在蠕动,晃着肥胖的红色钳子。有朋友说,小时候她家住在东江边,河滩上全是蟛蜞,中秋节前后最为肥美,家家户户随便抓几只,就可以煮一锅鲜美的蟛蜞粥。
一路遇到钓鱼的人,采摘水蕨菜的人,最后找一块干净的开阔地,坐下来,细品晚餐。此时白鹭从眼前飞过。河水一波一波地向岸上冲过来。橘红色的夕阳在河面上久久不去。这样的时刻都是生活中平平无奇的时刻吧?
我也很喜欢跟着儿子到南方村来。他从小就喜欢生态,即便现已长大,在河边,他仍走走停停,长久地蹲着看地面。他看到各种昆虫,各种类型的蚂蚁,不知是小家蚁还是无毛凹臭蚁,在不知魏晋地忙碌。
河边落满了一种红色的小果,那是榕树的果子。我们停下来的时候,它还噼噼啪啪地掉着。水蓊树也开花了,听说这种花可以煲汤,有清凉下火之功效。但这倒也不必当真,粤地万物皆可煲汤,千物皆能下火。水蓊树的材质很松,不宜攀爬。
其实在我看来,河边的生态有很多遗憾。因为时不时地,有各种垃圾,发出难闻的臭味。包括那棵杨桃树下,也是有各种厨余垃圾。村民在这里摆起了小吃摊,流动烧烤档。雨天尚可,如果是晴天,则腐臭味强烈,各式蚊虫在树下狂欢。
乡村的生活垃圾处理和污水排放的问题,令人焦虑。我甚至还买了书,知道了“好氧-厌氧耦合污泥减量小型污水处理一体化设备”和“高浓度村镇污水就地高效生态处理技术”。(这些名词是让读者知道我真的了解过)。
但儿子对我的观点并不完全认同。他说,生活垃圾确实会对环境产生一些破坏,尤其是丢到水里和海里的垃圾,破坏尤其严重。但即便如此,南方村的小河边,目前的生态仍然很不错,生物种类很多。而且,小河边的垃圾,有一部分很可能是河水涨潮时冲上来的,河水流经的地方很多,不完全是村民制造。
他认为对环境生态伤害最大的,不是村民的垃圾,而是有一天,这里广为人知,将变成一个什么南方小河公园。地面浇上水泥,装上喷泉,写上标语,再开个售票处,并出售各式气球。那样,腐臭的气息固然不再有,但这生机勃勃的昆虫们和蚂蚁们将大量减少,有一些生物会不再来。
这说法给我另一个维度,不再是以人类为唯一中心的维度。这样的话语发生在南方村的小河边是多么自然。说实话,我感激有这么一个环境,让我听到这样的话语,让我拥有一些这样的时刻,与朋友对着夕阳吃晚餐的时刻,与孩子蹲着看蚂蚁的时刻。我知道这都是普普通通的时刻,但不知为什么,每一个当下都让人恋恋不舍。
【吾乡风物】是陈思呈在笔会的专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