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朝暮,时节如流,夏秋接棒之际,最难将息。
每年一到这个时候,夏潦退、沙洲现,南京人骨子里总惦念着“登岛”。
君不见,社交媒体的花式自拍里,江心洲的粉黛乱子草早已铺成绯色云雾;
截图来自小红书
君不见,丰收节已至,人们从四面八方涌入八卦洲,农田里满是弯腰采摘的身影;
截图来自B站
当然,被追问最多的,还是神秘的“观鸟胜地”新济洲,何时才能向世人揭开面纱?
截图来自微博
虽然大家常说“登岛”,然而严格来说,它们多是江中之“洲”。
但这又何妨?在南京人的心中,每一片被江水分开的土地,都是一个独立的世界,一座值得探寻的岛屿。
那为什么南京人独爱“登岛”?或许有个最“凡尔赛”的答案:祖传的!
不信?你去问问历史上那几位真正的“岛主”,他们在岛上的生活,每一段拿出来都是顶配爽文:江山、隐逸、兵戈、玄机……
【江心洲】
和王安石到江边走一走
从棉花堤渡口花一元钱,搭一班锈迹斑斑的“中山106号”,五分钟便可横渡夹江。
发动机轰鸣声中,河西的摩天楼宇渐次退后,江心洲的芦苇滩涂缓缓逼近。这短短五分钟,恰似一场从喧嚣驶向宁静的时光仪式。
如今的江心洲,早已是南京人心中Citywalk的必走线路:
堤岸上,长达一公里粉黛乱子草在秋风中翻涌;环岛绿道上,骑行者的身影穿梭于江风与花海之间;渡口旁,老街上依旧飘着皮肚面的香气,理发店的转灯缓慢旋转,诉说着未被完全驯服的市井烟火。
然而,当咱们沉醉于这片粉色浪漫时,可曾想过,这份闲适并非今日才有?早在千年前,已有人在此地,在墨竹深处隐逸时光。
此人便是北宋隐士叶涛,字致远。他还有一重身份,王安石之弟王安国的女婿。
那时的江心洲,还唤作“梅子洲”。相传,王安石当时被贬官,闲居金陵城,一次他登岛去寻叶涛,二人漫步江边,谈诗论词。
期间,王安石留诗一首:
迷子山前涨一洲,木人图志失编收。
年多但有柳生肘,地僻独无茅盖头。
河侧鲍生乾尚立,江边屈子槁将投。
未妨他日称居士,能使君疑福可求。
不光王安石,明代诗人黄姬水也留下“迷子洲边惊翡翠”这样的诗句,据《江苏艺文志》,黄姬水是明代吴县人,工于诗,《明史》有传。
想象一下:渚清沙白,王安石的小舟靠岸,未见人先闻琴声。叶致远正于竹林中煎茶,案头摊着未竟的诗稿。
他们不谈朝局,只论诗书,江声是最好的谈资。
千年后的我们,来此骑行、露营、拍婚纱照,在网红灯塔下追逐日落,本质上追寻的仍是同一种东西:
那份“未妨他日称居士”的气韵。
【八卦洲】
马皇后和乾隆,谁才是“岛主之主”
若说江心洲的底色是文人隐逸的诗意,那么八卦洲,则从骨子里透着一股踏实过日子的热闹劲儿。
这里没有网红打卡点,只有一望无际的田野,和空气里弥漫的、最纯粹的秋天味道。
《江苏文库·研究编》之《江苏水利史》讲述了八卦洲的来龙去脉。
这里的秋天,不是城市里那般“自古逢秋悲寂寥”的伤情,而是结结实实的瓜果飘香。乡间小道旁,橘子黄了,柿子红了,院口的田园犬懒懒抬眼。
提着菜篮子,到岛上逛上一圈,你就知道何为丰饶。这种丰饶,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底气。因为它并非凭空而来,其背后,还有一场跨越数百年的“岛主”之争。
以爱凑热闹闻名的乾隆皇帝,当然在列。
清乾隆十六年,这位帝王立于对岸的燕子矶,眺望江面这片郁郁苍苍,欣然题诗:
当年闻说绕江澜,撼地洪涛足下看。
却喜涨沙成绿野,烟村耕凿久相安。
在他眼中,这片沙洲是其治下河清海晏、民生安泰的范式,以诗为印,他就成了这片绿洲的“名誉岛主”。
然而,在八卦洲的民间叙事里,另一位“岛主”的资历远比乾隆要老。
传说,明朝开国皇后马秀英,某次见长江风浪险恶,渔民艰辛,心生怜悯,遂将一枚玉佩投入江中。
玉佩落地,化作一片沙洲,为百姓避风安居。这个传说,无关功业,只关生计。马皇后这位“岛主”,赐予岛屿的不是名字,而是生存的根基。
谁是“岛主之主”,答案并不重要,八卦洲菜市场里那些沾着泥土的蔬菜中,能尝出被江水与时光共同滋养出的、最本真的鲜甜。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新济洲】
南京最神秘的岛,只有鸟知道它的全貌
八卦洲的秋天有蔬果香,甜腻腻的,新济洲的空气里,则永远飘散着一种原始的、略带腥甜的野性。
这里没有菜市场,没有轮渡航班,没有往来游客,更没有常住居民。
对于绝大多数南京人而言,这片26.81平方公里的洲群,是地图上一个熟悉而陌生的坐标,是长江馈赠给这座城市的终极秘境。
拨开齐人高的芦苇,脚下或许正踩着一座村庄的遗迹。二十多年前,这里曾有数千村民,农耕、船厂,而后移民退让,才换来了今日万物竞生的奇观。
作家孙俊曾挖掘新济洲的神话传说,并写过一个关于“济老四”的故事:
这个在洲头渡口摆渡一生的老人,像是这座沙洲的活化石。洪水夺走了他的未婚妻,他却选择继续守着渡口,用一根竹篙串联起沙洲与岸边的血脉。当最后的洲民乘船离去,他成了这片土地上最后的守望者。
如今,济老四的渡船早已锈蚀在时光里,但他的故事却像江底的沉沙,在这片土地上沉淀、发酵。
有时想想,新济洲的奇妙就在于此,故事里守护的是人间烟火,而今天这片秘境,守护的是人们曾经守护的这片土地本身。
南京长江新济洲国家湿地公园
当数万只候鸟如约而至,当江豚在夕阳下划出"一"字波纹,你会突然明白——这不是一片荒芜的秘境,而是一座生命的方舟,它摆渡的不仅是过客,更是一个时代向另一个时代的温柔过渡。
新济洲的每一帧画面都是动态的。它在呼吸,在生长,在诉说着一个永恒的道理:最美的守护,不是将风景定格,而是让生命恣意书写下一章。
二水中分处,皆是白鹭洲
江心洲的美景、八卦洲的瓜果、新济洲的飞鸟……当我们沉醉于每一座沙洲的独特馈赠时,或许已在不经意间,触碰到了南京人“祖传”登岛的终极秘密。
千载之下,长江水浩荡东去,搬运着泥沙,塑造着陆地,也冲刷着痕迹。
所有的帝王将相、隐士高人、寻常百姓,都如同江面上的浪花,涌起又平息。而沙洲,这江水写下又改写的“手稿”,却始终在那里,静默地见证着一切。
最终,我们追寻的,不是成为“岛主”,而是成为知音,去听懂李白登临凤凰台时,那一句洞穿时空的慨叹:
“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
今日我们登临的每一座岛,不过是这首宇宙之诗中,一个最新的标点。
而我们的故事,也终将如古人的故事一样,化作沙洲的一粒泥沙,沉入江底,滋养下一个千年文脉的新绿。
现代快报/现代+记者 王子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