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儿撅着嘴，咬了一口我搓的汤圆便搁下筷子：“妈妈做的汤圆跟外婆搓的简直没法比！不是补丁叠补丁，就是外糯内生，皮里藏着一层厚生粉，嚼在嘴里糊喉咙……”她毫不掩饰的嫌弃，却像一粒滚烫的糯米粉落进我心底，骤然腾起一团裹着思念的雾气。那雾气弥漫开来，氤氲出我童年灶台前，母亲揉搓面团时专注而温煦的侧影。

腊月的风带着凛冽的哨音，刮过空旷的田畈。可无论外头多么天寒地冻，只要元宵节将临，母亲的心便像灶膛里埋着的暗红火种，只待为团圆而燃起。那时节，田垄里的冻土还未松软，母亲已早早结束劳作，挽起袖子，将洗得泛白的袖口仔细卷好，准备一年一度最郑重的仪式。

厨房里氤氲着人间烟火的暖意。母亲将一应家什在旧木桌上铺陈开，像将军布阵般有条不紊。白萝卜在案板上被切成细碎如雪粒，豆腐干则碎成匀称的小丁，最费工夫的是那新鲜的三层肉——刀锋在肉块上轻盈起落，不厌其烦，直至切作玲珑剔透的肉糜。油锅烧热，食材倾入，酱油、粗盐、姜末、细葱次第加入，在锅里翻腾出朴素而诱人的交响。那香气，是年节最笃实的注脚，穿透木窗缝隙，勾得我们姐妹三人再也无心玩耍，齐齐围拢灶边，像三只等待哺育的雏鸟。

灶膛里跳跃的火光映着母亲的脸庞。她舀出温热的清水，缓缓注入雪白的糯米粉中。那粉起初蓬松如云絮，母亲的手掌便开始施展魔法——她用力揉搓、按压，手臂因用力而微微绷紧，掌心与面团亲密纠缠。那大大一团生涩的粉，在她手下驯服、柔软、逐渐变得温润光洁，仿佛被注入了生命。面团在她掌心反复摔打，渐生柔韧筋骨，显出玉般温润光泽。小妹耐不住性子，总想伸出小手去戳那诱人的柔软，面团上便留下浅浅的、属于孩童的印记，引来她咯咯的笑声。我和姐姐也心痒难耐，母亲却适时板起脸，声音里带着不容置喙的威严：“莫闹，看你们的手！”瞬间便将我们雀跃的心思按回原处。

待面团揉得韧劲十足，母亲才取下一块，在掌中搓成均匀的长条，再用刀利落地切成大小相仿的小剂子。这才是真正的匠心开始处。她拈起一粒，置于掌心，指尖蘸上一点生粉，用拇指肚在剂子中心轻轻摁下一个小窝。那动作极是轻柔，仿佛怕惊扰了沉睡的胚芽。她小心翼翼地转动着，指尖灵巧地配合着，力道均匀地捻着面皮的边缘。那小小的凹窝便在旋转中神奇地扩大、变薄，形成一只均匀圆润的“小碗”——薄而不破，韧而不僵，分寸拿捏得妙到毫巅。接着，她舀一勺喷香的馅料填进去，再用指腹沿碗口轻柔地、无比耐心地收拢、捏紧、封口。最后，母亲双手合拢，将汤圆置于掌心，如呵护一颗明珠般，轻缓而圆融地搓动。须臾之间，一枚浑圆饱满、毫无瑕疵的汤圆便诞生了，静静卧在铺了薄粉的竹篾箩盖里，温润如玉。

我们屏息凝神，目光随着母亲的手移动，数着箩盖里渐渐多起来的“白珍珠”。待到咸汤圆足够一锅，母亲又另取糯米粉，舀出红糖，另起炉灶揉搓甜汤圆。父亲这时已在小方桌旁坐定，面前摆着一小盅温热的家酿米酒，就着几碟小菜，眼角眉梢蕴着闲适与期待。他虽不言语，但那微醺的目光，总是不经意地飘向灶台，飘向母亲忙碌的身影，飘向那箩盖里日渐丰盈的圆白——那目光便是无声的节日颂歌。

锅里水沸如珠，母亲将汤圆滑入水中。它们起初沉潜锅底，不久便如获新生般，次第浮起，在翻滚的热水里舒展沉浮。母亲并不急于捞出，而是从容地添入半瓢冷水，待水再次鼎沸，那些雪白的圆子才被轻轻舀入粗瓷碗中。点睛之笔随即落下——每个碗里，母亲都郑重地添上一勺她秘制的黄豆芝麻糖粉。那糖粉是熟黄豆与芝麻细细研磨后拌入红糖，被锅灶的微温烘得香气四溢。甜汤圆浸润在清水中，浮动着，旋即被这褐金色的粉末轻轻覆盖。滚烫的汤圆裹挟着糖粉，散发出一种朴实而浓烈的、直击灵魂的甜香。

“慢些，烫！”母亲急切的叮咛总追不上我们迫不及待的筷子。那软糯的皮甫一咬破，滚烫而浓郁的甜浆便奔涌而出，瞬间盈满口腔，烫得舌尖发麻，却奇异地点燃了味蕾深处最原始的欢愉。我们一边嘶嘶抽气，一边贪婪地咀嚼，额头沁出细密的汗珠，也顾不得擦。碗里的汤圆尚未见底，眼睛已巴巴地望向灶台，望着锅里新浮起的雪白身影，嘴里含糊地嚷着：“妈，再添几个！”母亲总无奈地摇头，却还是笑着，依言再舀上几只放进我们碗里。直到小腹滚圆，再也撑不下，我们才心满意足地放下碗筷，大声宣告着饱足的幸福。母亲看着我们，那笑意便从眼角细细的皱纹里漾开，融化了腊月所有的寒意。

如今，市肆间的汤圆琳琅满目，馅料从桂花什锦到火腿虾仁，极尽精巧。然而买回家煮了，尝在口中，纵然花样繁多，却始终觉得舌尖上少了些什么。那缺失的，是母亲双手搓揉出的温度，是灶膛里柴火映照的暖光，更是困顿岁月里，那碗朴素甜汤圆所承载的、千金难买的安心与满足——母亲的味道，原来是糯米粉里掺着的阳光分量，是烟火气中揉碎的星辰暖意。

灶台空寂已三年。今年八月十日，是母亲三周年的忌日。她生于贫寒，三岁失怙，七岁稚嫩的肩膀便不得不与外婆一同扛起生活的重担。上有患小儿麻痹症行动不便的长姐，下有嗷嗷待哺的幼弟，命运过早地将生活的咸涩与粗粝塞进她的掌心。苦难是严苛的塾师，却也将她打磨得无比坚韧。田间地头，她是真正的行家里手，扶犁耕田，躬身插秧，挥锄垦地，样样农活做得干净利落，响当当不让须眉。

后来，母亲嫁给了在离家六十里外山区教书的父亲。父亲常年在外，家中的千钧重担便沉沉压在母亲单薄的肩上。白天，她在生产队里拼命挣那微薄的工分；傍晚收工，顾不得喘息，又一头扎进自家的自留地继续劳作。更为不易的是，她以惊人的毅力，二十七年如一日地侍奉着晚年患了青光眼、几近失明的祖母。无论寒暑，天未破晓她便起身，先为祖母烧好暖粥，再摸索着为老人洗脸、穿衣。冬日严寒，她总是先将祖母的棉袄在灶膛前烤得暖烘烘，再轻手轻脚地为老人穿上，最后将一个灌满热炭的小火煲仔细塞进祖母怀中。每逢晴好天气，她必定弯下腰，稳稳地将祖母背到屋外向阳处，安顿老人沐浴难得的暖阳。整整二十七载春秋，这份日复一日的孝心与耐性，让她连续三年被乡里评为“金华县好媳妇”。她不仅吃苦耐劳，更有一颗金子般的心，总是默默帮助比她更弱小的人，对左邻右舍亦是古道热肠。

母亲刚离世的那大半年，我常在恍惚间觉得她并未远去，不过是像往常一样，去了姐姐或妹妹家小住几日。有时夜里入梦，灶间分明又响起那熟悉的揉面声，笃实而安稳，仿佛岁月的磐石；锅里氤氲着白气，模糊了母亲清瘦却挺直的背影——她正俯身灶前，专注地搅动着锅中沉浮的汤圆。梦醒时分，枕畔冰凉，唯有窗外月色如霜，无声地洒在空荡荡的灶台上，照着再也无人触碰的糯米粉袋。

原来母亲搓揉的，岂止是糯米粉团？她是以毕生心力，揉搓着命运给她的粗砺与困苦，在贫瘠的岁月里，硬生生揉出了浑圆饱满的甜。那甜，浸润着汗水的咸涩，包裹着孝心的坚韧，更饱含着对生活永不熄灭的、滚烫的爱。她手中的汤圆，是困苦岁月里捏塑的温柔星辰，是生命炉膛中浮起的圆满祷词。

如今我站在时光的此岸回望，那灶膛里明明灭灭的火光，映照着母亲佝偻而坚韧的身影，早已成为我生命河床上最温暖的航标。她搓出的每一个汤圆，都沉甸甸地落在我心上，凝结成珠——那是她用一生熬煮的、永不沉没的人间至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