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新颜
有些人很爱吃甜的东西。我就遇见过两次。一次在菜市场,一个骑在自行车上的中年女子停在卖西瓜的三轮车跟前,左挑右选,拍拍这个,敲敲那个,终于选定好一个。卖西瓜的男子于是帮忙切开,又切了一小块递给女子。女子一尝,说是不甜,不要了,骑着自行车便走人。卖西瓜的男子很是气愤:“切开了却又不要,怎么会有这样的买主?要吃甜的,白糖水就甜!”还有一次,遇见一个在街边买蓝莓的,尝了一颗后,也说对方的蓝莓不甜,对方冷冷地道:“我这个蓝莓你还嫌不甜!那你只有去买白糖吃了!”我不是太爱吃纯甜的水果。窃以为,但凡水果,总要带些酸味才好。纯甜的当然也美,只是不如甜中带酸的有味。杨梅就很好,酸酸甜甜,有滋有味。
我曾以为古人所说的梅子和青梅,指的就是杨梅。后来才知道,梅子是梅花树结的果实,味道酸涩,我的家乡人常用来泡酒,谓之梅子酒或“梅的儿酒”(“的儿”两个字须连读)。《三国演义》里刘备与曹操用来煮酒论英雄的,大概即是此物。梅雨的梅,指的大概也是梅子。宋人词句:“一川烟草,满城风絮,梅子黄时雨。”杨梅是不会变黄的,只有青梅会变黄。由此可见,梅雨的梅指的是梅子,而不是杨梅。杨梅按颜色分,可以分为白杨梅和黑杨梅。我的家乡似乎没有白杨梅,据记载,当产自扬州。宋人笔记中记载,扬州人称白杨梅为“圣僧”。不知是什么道理。也许,“圣僧”只是谐音,并不是指像唐僧那样的和尚。不过,这也不一定。也许,白杨梅白白胖胖的样子,很容易让人想到像唐僧那样的和尚,所以扬州人才给它取了这么一个名儿。我不知道现在的扬州人是否仍旧称白杨梅为“圣僧”,如果是,倒很想请教一下,为何要管白杨梅叫“圣僧”。黑杨梅在我的家乡是有的。不但有,而且不少。我的一些住在沿海城市的作家朋友,以为四川没有杨梅。晚清时期号称西南巨儒的莫友芝等人也以为蜀地无杨梅。真是大错特错。
我的家乡人常把杨梅中“梅”字的音读作轻声,听起来,跟台湾同胞说妹妹时第二个“妹字”的发音很像。我很喜欢这种发音,因为它听起来很亲切。
我的家乡有一座杨梅山。试想,如果山上没有杨梅,人们又怎么会用杨梅二字来为这座山命名呢?杨梅山,离我家很远,但是我从小就知道,这座山上的杨梅很有名。我家隔壁的堂叔,曾经养过一匹大黑马,他年轻时常赶着黑马进大山里驮木料,经过杨梅山时,总要摘几捧杨梅装在衣服包包里带回来分我们吃。杨梅山的杨梅,当然都是野生的,个头较小,玲珑可爱。而堂叔所摘回来的,大多都未及变黑,颜色白中带绿,口感以酸为主,微甜,但我们却吃得津津有味。或许是儿时零食匮乏,或许是杨梅山的野生杨梅确实很好吃。现在回忆起来,依然满口生津。
黑杨梅从生到熟,颜色会不断发生变化。起初是绿色的,渐渐变白,最终变黑。记忆中,我小时候吃的杨梅却总是绿色的或白色的,不知是什么原因。也许是因为我们等不及杨梅变黑。也许是变黑的杨梅已经被山林里的其他动物吃掉,等到我们去摘的时候便只剩下绿色的和白色的了。不过,我们似乎并不介意它的颜色。而且,我们还想到一种吃未成熟的杨梅的方法——蘸盐巴辣子面吃。不要小看盐巴辣子面,它可是我们小时候的心头好。撕下一张书纸或作业本纸,跑进厨房,舀一勺盐,一勺辣子面,半勺花椒面,小半勺味精,倒在纸上,拌匀,包好,揣在兜里或捏在手里,跑出家门去。摘到杨梅,就蘸着吃,吃起来又酸又甜又麻又辣,吃得小伙伴们一个个嘘嘘嘘地直舔嘴。
大概是在上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哥哥在捡菌子时,发现离我家并不太远的水库边上有两株小杨梅,又惊又喜,回来之后便悄悄告诉我。我非常激动,提议说,不如把它们挖回来种吧。哥哥答应了。记得那天正是端阳节(五月初五),天上下着小雨,两弟兄拿着小锄头走了五、六里山路,去到水库边的半山上,挖回了其中的一株,在我家菜地边挖了个坑,小心翼翼将它种下。种下它的时候,它只有不到半米高,我们憧憬着它长成大树、树上结满杨梅时的情景,但事与愿违,它最终并未成活。
后来,上了大学,到过不少地方,吃过不少地方的杨梅,四川成都的,贵州都匀的,江西南昌的,都是人工种植的黑杨梅,个头都比我家乡的野杨梅大,味道也更甜。其中最令我难忘的,是江西南昌的杨梅。我读的大学,在江西南昌。我住的宿舍,是11栋。11栋宿舍楼后面有一片湖,湖边有一座小杏岭书院,书院旁边,有一尊孔子的石雕像,依然是那个经典的造型:顶天立地地站着,双手在胸前行着叉手礼。雕像前面,有一大片杨梅林。五、六月,正是杨梅成熟的时节,又恰逢南昌的雨季,雨后,常有不少学生拿着还在滴水的雨伞来到杨梅林里摘杨梅。一般是男生女生通力合作。男生上树去摘,女生站在树下接。怎么接呢?把手里的伞撑开,倒过来,双手捧着,像是捧了一个巨大的碗或盆,男生便将摘下的杨梅扔到伞里。这情景,无论多少年,我也不会忘记。
又一次吃到杨梅,不是在南昌,而是在家乡,杨梅酸,杨梅甜,让我想起来不及告别就已经远去的大学时光,真想大哭一场。啊,大学毕业已经十年了。不知道我大学母校的学生现在是否还用与我们曾经一样的方法,去那片杨梅林里摘杨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