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菜地里的“芯片”
我从上海虹桥站出发时,正是黄梅天的尾巴。高铁掠过江淮平原,车窗上的水汽像被揉皱的棉纸,糊住了江南的绿。等再睁开眼,车窗外的土地突然硬朗起来——寿光到了。
孙家集街道的三元朱村,是冬暖式蔬菜大棚的发源地。我踩着露水走进大棚,棚顶的塑料膜上凝着水珠,像撒了一把碎钻。63岁的王大哥正在给樱桃番茄疏果,他的手粗糙得像老槐树皮,却能精准地掐掉每片多余的叶子。“以前种棚靠经验,现在得看数据。”他指着棚顶的传感器,“温度、湿度、光照,手机上都能瞅见。”
让我惊讶的不是这些设备,而是棚角那个不起眼的铁盒子。“这是物联网控制器,能自动放风、施肥。”王大哥说,“去年台风天,我在城里儿子家,手机一点,大棚的通风口就关严实了。”我摸着冰凉的钢管支架,突然想起上海张江科技园里的芯片实验室——这里的每株番茄,何尝不是被精密计算的“植物芯片”?
寿光蔬菜种业集团的分子育种实验室,让我彻底颠覆了对“种菜”的认知。科研人员对着显微镜,正在给黄瓜种子做基因测序。“这是‘樟小白’番茄,1000粒种子卖700块。”技术员小李拿起一包比指甲盖还小的种子,“以前高端种子被国外垄断,现在咱自己的品种,抗病虫害不说,口感还更甜。”
二、蔬菜雕成的“山海经”
寿光人对蔬菜的感情,藏在他们的指尖。在菜博会现场,我看见一位老师傅正用胡萝卜雕刻“八仙过海”。他的刻刀比绣花针还细,刀起刀落间,铁拐李的葫芦里仿佛要流出酒来。“这手艺传了五代人。”老师傅头也不抬,“以前过年刻萝卜灯,现在能雕出整个菜园子。”
更让我震撼的是蔬菜文化景观。用玉米粒粘成的“万里长城”,高6米,每粒玉米都经过筛选,颜色深浅不一,远看竟有砖石的质感。还有用辣椒串成的“红灯笼”,辣椒的蒂头朝上,像无数小灯笼在风中摇晃。一位带着孙子的老太太告诉我:“这些辣椒晒干后能磨成面,一点不浪费。”
在稻田镇崔岭西村,我吃到了“草莓番茄”。这种番茄表皮带着裂纹,像被晒红的小孩脸蛋。咬一口,汁水酸甜,果肉沙沙的,确实有草莓的香气。“这是我们注册的‘崔西一品’。”村支书崔玉禄说,“以前番茄论斤卖,现在论个卖,还出口到俄罗斯。”
三、盐碱地上的“双面人”
寿光的农民,像是活在两个世界。白天,他们穿着胶鞋在大棚里侍弄蔬菜;晚上,换上西装革履,开着轿车去城里喝咖啡。在古城街道前疃村,我见到了“棚二代”小殷。他穿着白衬衫,戴着智能手表,正在大棚里调试水肥一体机。“我爸种地靠经验,我靠数据。”他指着手机上的APP,“哪个棚该浇水,哪个棚该补光,一清二楚。”
这种“双面生活”,在南宅科村更明显。村里一半以上的家庭在城里买了房,白天种棚,晚上进城。村支书王培利带我参观他的“两套房子”:村里的平房带院子,种着葡萄和丝瓜;城里的商品房在28层,站在阳台上能看见寿光的地标建筑。“以前觉得进城是享福,现在发现种地才是根。”他说。
寿光的年轻人,正在用新的方式诠释“种地”。90后姑娘曹子榆,四年前放弃城里的工作,回老家承包了三个现代化大棚。她考了六本农机证,开着拖拉机直播种地,把“曹家大院”打造成了网红农场。“有人说我作秀,我就直播干农活。”她擦了擦额头的汗,“现在连农业农村局的领导都来找我取经。”
离开寿光那天,我在蔬菜批发市场看到一辆辆冷藏车整装待发。司机们说,这些蔬菜将在24小时内出现在上海、北京的超市货架上。我突然明白,寿光的“秘密”不在于土地,而在于人——他们把种菜变成了一门科学,一种艺术,甚至一种生活方式。
寿光人对蔬菜的执着,让我想起贾平凹笔下的商州农民。他们同样在贫瘠的土地上,用汗水和智慧,种出了属于自己的天地。不同的是,寿光人更懂得与时俱进,把传统与现代揉进了每一粒种子里。
回到上海后,我常在超市的蔬菜区驻足。看着那些整齐码放的寿光蔬菜,总会想起三元朱村的大棚、菜博会的雕刻、前疃村的“棚二代”。寿光,这个北方小城,用一棵蔬菜,写就了一部当代中国的“山海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