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浦东机场起飞时,舷窗外的云层像堆叠的棉絮,底下是鳞次栉比的高楼,玻璃幕墙反射着正午的阳光,亮得人眼晕。等再落地,大连周水子机场的风已经带着渤海湾的咸腥,车子往庄河开,越走越觉得天地开阔,那些在上海看惯了的摩天楼,此刻成了记忆里模糊的背景板。
我是个在弄堂里长大的上海人,从小听着黄浦江的汽笛声,闻着石库门里飘出的油烟味。对北方的印象,多半来自影视剧里的炕头、棉袄和大雪片子,总觉得遥远得像另一个世界。可真到了庄河地界,第一眼看见那片望不到边的黄海,浪头一下下拍着礁石,溅起的水花凉丝丝地落在手背上,才晓得有些风景,非得亲自踩在那片土地上,才能尝出滋味。
先去的是冰峪沟。这地方被人叫“北方小桂林”,可我看着却不像。桂林的山是秀美的,像水墨画里勾出的轮廓,而冰峪沟的山,更带着股硬朗的劲儿。山是青黑色的,岩层裸露着,像壮汉胳膊上暴起的青筋,山间的溪水倒是清澈,捧起来喝一口,凉得直透心窝。撑船的老汉是当地人,戴顶旧草帽,嗓子里喊出的号子带着海蛎子味的口音,船桨划开水面,荡起的波纹里能看见小鱼穿梭。他说这沟里的水是从山上渗下来的,喝了能败火,我瞧着水里游弋的蝌蚪,突然想起小时候在弄堂口的水井边,看邻居家阿婆淘米,水里也有这样小小的生灵。
在庄河住民宿,遇见的老板娘是个爽快人。见我们是上海来的,特意炖了海菜包子。那包子皮发得宣软,咬开一口,海菜的鲜混着猪油的香,直往鼻子里钻。老板娘坐在炕沿上,一边给我们添茶,一边唠嗑。她说庄河人过日子,离不开海。“靠山吃山,靠海吃海,咱这旮沓,海里的宝贝多着呢。”她指着手腕上的银镯子,说是年轻时男人从渔船上打来的海货换的。那镯子样式简单,却被岁月磨得发亮,像极了庄河人实在的性子。
去海王九岛那天,正赶上退潮。跟着当地的渔民下到滩涂上,脚踩进淤泥里,软乎乎的直往下陷。渔民大姐递来个小竹篓,教我们找蛤蜊。“瞅见没?这种冒泡泡的地方,底下准有货。”她蹲在那儿,手指飞快地在泥里扒拉,不一会儿就捡了小半篓。我学着她的样子,蹲在滩涂上,海水退去后的沙滩散发着咸腥味,阳光晒在背上有点发烫,可眼睛盯着那些细密的泡泡,心里却静得很。在上海,哪有这样的功夫,蹲在海边跟泥巴较劲?平日里匆匆忙忙挤地铁,连喝杯咖啡都要算着时间,此刻却觉得,这慢下来的时光,才是日子该有的模样。
庄河的夜来得早。吃过晚饭,沿着海边散步,能看见远处渔船上的灯火,一闪一闪的,像天上的星星落进了海里。沙滩上有当地的小孩在放风筝,风筝线拉得老长,跑起来的时候,笑声能传出老远。我想起小时候在上海,晚上最多在弄堂里跟小伙伴踢毽子,哪见过这样开阔的天地,风里都带着自由的味道。有个卖烤海蛎子的老汉,支着个小炉子,海蛎子在铁板上滋滋冒油,撒把葱花,香味就飘过来了。买了两串,烫得直呵气,可那鲜味,是在上海的高级餐厅里也尝不到的。
在庄河待了几天,渐渐品出点滋味。这地方不像上海那样精致,马路可能不够宽,楼房可能不够高,可它有股子生猛的劲儿。就像海边的礁石,任凭风吹浪打,都稳稳地立在那儿。这里的人说话嗓门大,办事利落,不像我们上海人,有时候说话绕弯子。有回在市场买海鲜,卖鱼的大哥见我是外地口音,特意多塞了两只扇贝,“拿着,自家海里捞的,不值钱!”那股子豪爽劲,让我这从小在精打细算中长大的上海人,心里头热乎乎的。
要离开庄河那天,早上起了个大早,去看海上日出。天还没亮透,海面上雾气蒙蒙的,等太阳一点点从海平面升起来,把海水染成金红色,那景象,看得人心里直发颤。突然就想起贾平凹先生写过的话,大概是说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庄河的美,不是那种刻意雕琢的美,而是带着点野性,带着点朴实,像个不施粉黛的姑娘,往那儿一站,就让人觉得舒服。
回上海后,有朋友问我庄河怎么样。我想说那里的山很野,水很清,海鲜很鲜,人很实在。可话到嘴边,又觉得这些词太单薄。其实最想说的是,在庄河,我好像找到了一种久违的踏实感。在上海,我们总是忙着往前赶,忙着把日子过成精致的样子,可有时候,也会忘了日子本来的味道。庄河就像一面镜子,照出了我们在城市里丢失的一些东西——那种与自然亲近的自在,那种不掖着藏着的真诚,那种慢下来才能品出的生活滋味。
这些话在心里憋了许久,如今写出来,倒觉得心里敞亮了些。或许旅游的意义,从来不是打卡多少景点,而是在一个陌生的地方,遇见一些人,看过一些风景,然后忽然明白,原来日子还可以这样过。庄河不是什么热门的旅游地,甚至有些朴素,但它那份实实在在的烟火气,却像海边的风,吹进了我这个上海人的心里,久久不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