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张芳
鉴湖是国家级历史文化名城浙江绍兴的母亲湖,是绍兴文化的营养源和表征。曾经两度游绍兴,但都与鉴湖擦肩而过。第三次去绍兴时,才有机会做了一次鉴水游。
那是一个草长莺飞水碧花红的江南春日,特意嘱咐导游安排时间,与几位同行者乘车去游鉴湖。湖在绍兴城西,下车登船,缓缓前行,只见碧水清涟波光荡漾,湖面时宽时窄,明净幽远。船在轻纱般水面上滑行,曳起长长的水纹,放眼四周,远山横黛,碧树掩映,田野、村庄、石桥、塘畔,粉墙黛瓦的民居,星星点点的渔船,似一幅徐徐展开的水墨画卷。南宋诗人陆游曾有诗云:“山扫黛痕如尚湿,湖开镜面似新磨”,“镜湖俯仰两青天,万顷玻璃一叶船”。胜景怡人,古今皆然。
放眼湖水周边,在草木葱茏村舍错落中搜寻传说中的名人遗迹。早先就知道,狷介不羁的明代书画家徐渭墓葬、“少小离家老大回”的唐朝诗人贺知章故居、“闺妆愿尔换吴钩”的鉴湖女侠秋瑾祖宅、“深巷明朝卖杏花”的诗人陆游旧居等等,都次第散落在鉴湖四围。如果算上学界泰斗蔡元培、文学巨匠鲁迅、千仞整衣万里濯足的马寅初等大师,那就更多了,因为他们的祖居亦在离湖不远的绍兴城。还有无数名士耆英们曾在这个山水灵秀紫气氤氲的“东南形胜”之地出生成长、卜居栖息或穴土安寝,鉴湖滋养了他们,给了他们超人的灵气才气,也给了他们卓尔不群的风骨和挺拔于世的浩然正气;而他们给鉴湖反哺的,则是千秋仰视的功业和万世烛照的精神光辉。
绍兴是一本摊开在大地上的山水人文经典,需要用双脚一步步去点读。舍舟上岸,沿湖滨迤逦前行。没走多远,即过一座名曰跨湖桥的水泥桥,桥下有一脉清流,据说是古鉴湖千年湮淤残留的痕迹。过桥不远,有墓冢一处、庙宇一座,为“鉴湖之父”马臻的纪念地。
一
细览这处景点,只见墓地坐北朝南,墓冢四周以青石垒砌,顶上青草疏离;墓前矗立起四柱三间石牌坊,中间一间上方横置长条石碑一块,镌刻“敕封利济王东汉会稽太守马公之墓”,系清朝康熙五十六年(1717年)郡守俞卿修墓时所立。碑下两根石质望桩上镌刻着楹联:“作牧会稽八百里堰曲陂深永固鉴湖保障;奠灵窀穸十万家春祈秋报长留汉代衣冠。”
墓旁有马太守庙,据说始建于唐代开元年间,以后历代多次增修,现存殿宇为清代建筑。正殿供有马臻及其妻儿塑像,东西两壁绘有彩色壁画,再现马臻生前为官一任造福一方的业绩和被车裂而死的悲壮人生。殿前廊柱上有两副楹联,一副是:“继夏王疏凿之功泽沛越州长使是邦占乐利;作汉室循良之吏湖开鉴曲允宜此地荐馨香”,为清代绍兴知府霍顺武所撰;另一副为佚名联:“轰天大业纳众水而定千秋何屑当年谤渎;盖世鸿猷润平畴以安百姓岂图日后声名。”辞语慷慨,气度轩昂。
依资料介绍,马臻(88—141),字叔荐,扶风茂陵(今陕西兴平)人,东汉永和年间会稽太守。在任期间,发现此地南山北海,南高北低,中间夹的山会平原常因山洪漫漶海浪席卷、江海相通吐纳无节,终年水患不断,岁无所盈,民无所依。马太守“邑有流民愧俸钱”,内心体恤黎庶疾苦,经过数月的踏勘视察精心筹划,遂发动山阴会稽诸县民众,采取丢卒保车之法,舍弃山会平原南部的低洼沼泽地,以古越都为中心,向东西两侧筑起一道近130里的长堤,宛如伸出两条巨臂,将河海水患牢牢拦截在南边,保住了山会平原北部广阔的田地,最终造就北界为湖堤、南界为会稽山麓线的东西狭长、面积达200多平方公里的鉴湖。湖域总纳会稽山36条溪流,又在堤堰上设闸控水,旱时溉之,雨时泄之,使山会平原北部农田不再受水患威胁,曹娥江以西9000顷土地顿成膏腴。古越地农业从此得以年年丰收,绍兴也自此成为富甲一方的鱼米之乡。
马臻围湖,造福子民,惠泽万代。但因为筑堤蓄水损害了地方豪强利益,所以湖成之日,当地士绅以“马臻以湖水吞地犯稼、淹没庐墓,不但夺了百姓生计,连地下祖宗也永沉湖底不得祭祀,罪该万死”的缘由,一纸诉状联名将他告到朝廷那里。汉顺帝,这个政治上软弱无能、思维上懵懂无知、任由宦官外戚专横弄权的二十几岁昏庸皇帝,听信一面之辞,即下诏谕,立逮马臻进京,处以车裂极刑。于是,一代良臣就这样在东汉历史舞台上轰然倒地,一桩冤案就这样在稽山鉴水间铸成了。
马臻墓冢
二
马臻遭诬陷惨死,一时轰动朝野。越地百姓感戴太守功德,冒险北上,将他的遗骸从洛阳街头潜行运回山阴,礼葬于鉴湖之畔;闾巷舆情沸沸,御史送上一份份奏折,直指案件涉及的功过是非。汉顺帝这才感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不得不着人重新查办。当按察官员拿着联名具奏的折子寻找原告时,竟无一人应答。仔细查核,才发现折子上的签名者全是早已死去沉在湖底的墓中亡灵!马臻之死,阳光下没有人站出来承担责任。
唐宋八大家之一的韩愈有言,“事修而谤兴,德高而毁来”。确实,人世间任何时候都不乏卑鄙小人,而且是专踩干事业者脚后跟的小人。马臻建湖创下不世功勋,却只因那些土豪劣绅的诬陷就换得车裂之刑。这些人当初联名具状时,就知道正义公理不在自己一边,才借了魑魅魍魉的名义。曾经为俄国作家果戈里笔下的“死魂灵”感到滑稽可恶、不可思议,没想到它的鼻祖竟是一千多年前会稽山下那些衣冠楚楚的官僚士绅——一帮蝇营狗苟见不得阳光的龌龊小人!
案情查明,皇帝是否为忠臣循吏冤死而有所醒悟,权臣是否因良心发现而有所愧悔,已经没有实际意义。存者可以继续苟且或妄为,只是死者长已矣!好在公道自在人心,山会父老在鉴湖之滨为太守建祠营墓,四时祭祀,世代血食,心中树起高高的丰碑。唐元和九年(814),陵墓又得以重修隆建;北宋嘉祐年间,宋仁宗赐封马臻为“利济王”,虽然是个空头衔,而且迟了900多年,但总算体现了后世饮水思源、主持公道之义。据说绍兴的马臻纪念地还不止这一处,会稽山麓的大禹庙旁就有马臻的配享殿;鉴湖西端钱清镇大王庙村也有始建于唐代以前的马太守庙,听说庙前碑石上还镌刻着“太守马公讳臻字叔荐茂陵人”的文字。宋代诗人王十朋有诗咏赞:“会稽疏凿自东都,太守功从禹后无。能使越人怀旧德,至今庙食贺家湖”,从中折射出千余年来鉴湖传承着的道义民风。人们尊称马臻为“鉴湖之父”,显明马臻已成为鉴湖的精神内核,而鉴湖也从此成为湖城绍兴的表征与灵魂。
与此形成反差的是历史的态度。人言,一部中华文明史,其根底应该说是一部水利发展史。马臻与鉴湖,其意义虽不能与大禹治水等量齐观,但也绝不亚于李冰与都江堰,可是史志记载却简略得令人吃惊和怅叹。一个规模巨大有着划时代意义的水利工程,一个滋养了山会平原数千年丰稔、造就了古越地世代繁华的创世壮举,它的开拓者竟被史家一笔带过,云淡风轻,波澜不惊,只留下一些支离破碎残缺不全的记录和一个模糊远去的身影。人说,历史从来就是权贵者的历史,也许有一定道理。有朝廷的不辨忠奸错勘贤愚在前,就不可能再用马臻的血去挑战皇权!马臻的悲哀也是鉴湖的悲哀、社会的悲哀,那一缕悲风惨云低回在湖面,为千年鉴湖增加了厚重。
三
游鉴湖,为它的浩淼明艳赏心悦目;听鉴湖故事,为马臻的冤案感慨恻隐五味杂陈。碑文和史料记载,马臻是“扶风茂陵人”,应该是我们的陕西乡党。想不到这次游鉴湖竟与一个陕西乡党不期而遇,而且是一个1800多年前的会稽太守,一个和大禹、李冰同属一系的中华水利英雄!
提到“扶风茂陵”,自然使人联想到东汉的伏波将军马援和近在本土的米脂县杨家沟的扶风寨马氏。论理,马臻应该是马援的同乡、同宗以至后代,米脂杨家沟扶风寨马氏的宗亲,但一直没听说过,甚至连扶风县政协新编的文史资料《马援专辑》也没有关于他的记载,这是否系历史造成的疏漏,还是后人考证不全的结果?看他两人生平,令人油然产生慨叹:马援、马臻同属马氏骐骥,同为东汉功臣,怎么连最后的结局也是同样的悲剧命运?
马援,字文渊,扶风茂陵人;生卒年代大约为公元前15年至公元48年,享年63岁。他是东汉开国功臣,曾为东汉江山的建成立下汗马功劳。天下统一后,马援虽已年迈,仍请缨东征西讨,西破羌人,南征交趾,官至伏波将军,封新息侯。其老当益壮、马革裹尸的气概甚得后人敬仰,但因为性格耿介不容奸佞而得罪了权贵梁松、窦固等人,在南讨五溪病死军中后,竟遭梁、窦等群小诬陷“谋反罪”,汉光武帝下令夺爵追查,致使其死后蒙尘,不得入土安眠。虽然后来冤案得以昭雪,但其遭遇曾令多少志士仁人瞠目扼腕。
马臻比马援晚生100多年。在远离故土的南方水乡,他身为一地长官,率众筑堤造湖,建就不世伟业,如绍兴地方文化学者杜文和所赞:“这位来自陕西茂陵的‘旱人’,竟在(华夏)古代水利史上为自己确立了不朽的地位。”但最终遭人暗算,以太守之身惨死京城,年仅虚54岁。历史总是在重演,这天怒人怨的悲剧一而再再而三地发生,令人义愤,也发人深省。
在鉴湖“邂逅”马臻实属偶然,之所以久久不忘难以释怀,是因为心中的感动。马臻秉承“吏于土者,盖民之役”的古训,以太守之担当力排众议,举全力而兴大业,治山水而惠万民,虽然最后惨遭诬陷死于非命,但他留在地上的丰碑——鉴湖的黛绿和山会平原的葳蕤,是永不泯灭的;他那种忠于职守大义凛然的精神是足以彪炳千秋的。尽管历史时不时地要开一些血腥的玩笑,造一些黑白颠倒的冤案,但人间正道始终是向着前方向着光明的。马臻因惨死而流芳千古精神永存,鉴湖因马臻而明艳一方繁华万世。应该说,马臻是绍兴的骄傲,华夏的骄傲,也是陕西的骄傲!
来源:各界杂志2025年第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