悠扬的海风不止息地吹,潮音澎湃,带来湿漉漉的咸腥气。凭气味,我知道自己到了濒海的地方。这次,我走进坐落在福建泉州港北岸、背依鹧鸪山、三面环海的古老渔村——蟳埔。
蟳埔村的蚵壳厝以独特的建筑材料和构造方式闻名遐迩,一直诱惑我实地探访。在网格一样密集狭窄的巷道进出,我终于在小洋楼与小别墅的隐秘中,发现了蚵壳厝的身影。闽南语中,“厝”是房屋之意,“蚵”是海蛎。在熙熙攘攘的人流中,它们仍然风姿卓绝——红砖、条石垒成台基后,灰白色的蚵壳掺拌海泥,一层层叠砌成墙。蚵壳厚薄不一,凸面向上,连缀成弯弯曲曲的线条,让人联想起鳞浪连绵,潮音起伏。再在壁上开一扇矩形红砖窗户,红白相间,产生强烈的视觉冲击。抬高视线,还可以看到屋脊线向远处延伸,末端向上翘起,自然分叉,恰似燕尾。“如鸟斯革,如翚斯飞”,《诗经》里的句子在瞬间苏醒。红砖条石本是沉重之物,因为燕尾脊的造型,整幢建筑轻盈飞扬起来。
我国海岸线漫长,为什么独独闽南会出现蚵壳厝呢?蟳埔渔民是怎样想到用蚵壳垒屋的呢?很多疑问在我的心头盘旋。在游客中心,我请教了一位当地导游。他告诉我,远在宋元时期,古刺桐港作为东方第一大港,桅帆林立。船只载运丝绸、瓷器、茶叶到达南洋,甚至非洲东海岸,返航时失重太大,难以对抗海上风浪。船老大灵机一动,将沉重的蚵壳堆满船舱运回岸边。年深日久,码头周围堆满蚵壳。元末明初,倭寇屡次进犯,当地人面临的生存课题是重建家园。他们整理形状各异的碎砖碎石瓦砾,交错堆叠成房屋的内墙,再用手掌大小的蚵壳砌在墙的外层。这种简陋的房子,也称“蚝宅”。慢慢地,他们发现蚵壳质地坚硬,不积雨水,堆叠的时候还能产生天然的通风气孔,十分适合沿海潮湿的气候环境。“千年砖,万年蚵”,蚵壳厝一时风靡。
如今,蟳埔村的好些房屋,在实用之外,更讲究美观。有的左墙蚵壳,右墙红砖;有的将蚵壳嵌在窗户两侧;有的是“鸟踏”以上的三角区饰以蚵壳。先民智慧的光芒跨越悠久的历史抵达我们的视野,诠释的不仅仅是生活气息,还有风雨激荡的渔村发展历程。
每一个院落都花团锦簇,清晰地呈现世代流传下来的审美趣味和闲适心意。墙根角落总有三角梅攀缘生长,蔓延繁茂。三角梅剪枝插入土里,不奢求土质肥沃,不在乎水分充足,只要偶有阳光照拂,就能无心无肺地长。五月,正是三角梅近乎狂放的时节。三个质地细腻的苞片,紧紧围成精致的三角形花朵。明艳的玫红色,闪耀绢帛一般的光泽。挨着三角梅根枝的,还有“无尽夏”浓郁的蓝紫和“六月雪”细小而密集的碎花。它们高低错落,与老宅相映成趣。沉重的沧桑感和浓郁的浪漫气息并存,正是蚵壳厝传递出来的空间语言。
行走在蟳埔村,与我擦身而过的幼童都绾起长发,围成圆髻。发梢露一截红头绳,双鬓插玉兰和栀子。两款素净的花,散发淡淡的药草香。气味是隐约的,也是甜蜜的。妙龄女子的头饰繁复多了,简直是繁花铺陈的微缩版花园。她们将长发绕成扁平的海螺形状,盘在脑后,以明晃晃的玉钗、银钗固定。发髻周围对称地插上桃红色、明黄色的花朵。时令鲜花和塑料花、绢花,各自妖娆。在花串之间,必有一枝花斜欹挺出,微微垂下来,和阔圆耳环呼应。华衣美服,钗摇花颤,恍若璧人。
渔区的妇女,其实很辛苦。她们或在滩涂敲蚵,或设摊贩卖海错,或拴着红色腰包挑担走巷。但是,她们从来没有停止对美的追求。常年的劳作里,她们的衣着是改良版的大裾衫:立领侧襟衣,缀红白小圆点或零散的树叶、碎花图案;也有在领口处交叠的斜襟衣,点一溜盘扣;还有在前后襟交接处开出圆弧形分衩。她们的头上,无一例外地顶着微缩版花园:三两条小铁丝连缀的簪花围绕在发髻上方,长二三十厘米的象牙筷横着别过头发,配上亮闪闪的玳瑁梳。耳朵上则垂着大型问号一般的“丁香坠”。
干净明艳的妆容之外,她们乐观的生活态度也令我肃然起敬。在小菜场,我遇到一位卖完蛎肉正在收摊的老妇。她褪下塑胶手套,将塑料桶、尖锥、小板凳依次收到身后的三轮车上,俯身洗手,撩起围裙擦干,再缓缓抬伸双手,将簪花围扶了扶,又掏出多枚新鲜的素馨花,插到发髻旁。我的目光在她带着皲裂口子的指尖、稀疏花白的头发、布满皱纹的脸颊间来来回回,最后落在她的簪花上。没想到,老阿姨推开层层叠叠的细纹,递出慈祥的笑容:“头上戴花,好看呀。”她指着邻摊说,摊主阿嬷81岁了,每天起床的第一件事就是簪花。如果到妈祖庙去上香,还要簪六七个花围呢。
“头上戴花,好看呀。”我默默地念叨。“家住鹧鸪大海汀,阿姨少小贩鱼腥”是渔区妇女的日常,风吹日晒,辛苦劳累可想而知,最初不过是借花枝头巾来防晒罢了。风里来浪里去,她们练就了坚韧的筋骨,也将粗粝中的一丝柔软传承下来。头上戴花,嘴角含笑,日子就有盼头。蟳埔阿姨的盈盈笑意,何尝不是开在人生枝蔓上的花朵呢?
波浪日复一日地翻涌,编写了闽南民俗文化的密码。每一个走进蟳埔的人,必将记住独属于蟳埔的芳华。
摄影丨黄丽泳
编辑丨栖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