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
朋友带我去仕阳。
修建于清嘉庆年间的仕水碇步,建在浙江泰顺县仕阳镇溪东村一段平坦宽阔的河面上。远远望去,长长的碇步桥横贯河面,犹如一串律动的音符,带着跳跃感一直延伸到河对岸。
这条碇步桥全长133米,共223步,每步由两块平整条
石砌成,平行分高、低两级。高的一行,可供挑担者行走,或是涨水时节可行。矮的也可容二人相向而行。春晚舞台上的《碇步桥》,创作灵感就来自这仕阳碇步。
碇步,学术上称为“堤梁桥”,乡人们也称呼它“琴桥”,因为一个一个碇步立于溪中,就像是琴键。小时候我在浙西乡下,常见溪中有这样的简易碇步桥,一个碇步就是一块大石头,渡河时蹦蹦跳跳的样子,走起来妙趣横生。
碇步,这一种古老的技艺始于唐宋时期,而仕水碇步则是我国现存保留最完好、最古老、最长的古代碇步桥,也因此,这看似平常的碇步,已被列入全国文物保护单位。
溪水清浅,溪面也不宽的山区里,时常能见到溪中有这样的简易碇步。无非是垫个脚,就迈过去了。有时我们在山野间行走,遇到路面泥泞的地方,也在附近找两块石头丢在水中,脚踩石头而过,大概这也能算得是最原始古朴的桥梁雏形吧。
我和朋友一起踏上河中碇步。走过去,又走回来。宽宽的仕水之上,世界都很宁静,耳畔唯有水声呢喃。建造这碇步的古人也甚为用心,高的碇步用的是白色花岗石,低的则用青石深砌。以石质与颜色作这样的区别,不仅美观,而且醒目,行人在夜间行走时,也可以借着星月的微光看清脚下。
我在河中的一块碇步上坐了一会儿,观察碇步石基的建造之法。在碇步的上下游两侧,都有松木构成井字形,松木与松木的接头,以榫卯结构固定。然后,再在井字形框架内堆砌大鹅卵石。另外,碇步大石本身,也是埋得极深,水上暴露部分只是完整石块的三分之一,更多的部分则深埋于河床之中。此外,高一行、矮一行的两排碇步,紧紧并列相靠,在水流的上方附一块三角状小石,既起到固定的作用,也有着分水的功能,可抵御水流经年累月的冲击。
这看似简单的碇步,背后有着极深的匠心。观察得越细,就越忍不住要赞叹古人的智慧。
如今,在离碇步不远的河上,有一座公路桥连通两岸,不过,就在我走过去又走过来的一小段时间里,先后有十几个人都从碇步上走过。看来,这古老的碇步桥,至今仍被人们所使用。
世间之物,正是因为在被使用着,才更有生命力。物因为使用,留下闪闪光光的痕迹。看看碇步的石面,可以发现它们都被无数的脚掌磨得浑圆了。这难道不是对于碇步之石最高的赞美吗?
二
驱车行驶在浙南泰顺境内,似乎一座桥紧连着一座桥,一个隧道紧接着一个隧道。无它,只因泰顺的山高,到处都是崇山峻岭。山峦起伏,群峰叠翠。
当地朋友忆及他小时出门求学,到县城一趟,几乎是跋山涉水一整天。重重大山,道道溪水,构筑了世外桃源一般的泰顺秘境。
泰顺的桥真多——这里几乎就是一座中国桥梁博物馆。有一个数据,浙南泰顺境内现存有各式各样的桥梁958座,其中保存完好的古代木廊桥33座、石拱桥266座、石平桥111座、碇步桥248座。
泰顺的古廊桥,是大地上的册页,每一页都写满故园风雨。古廊桥的保护、修复、传承的故事,像树叶一样缀满泰顺人的时间之树。
朋友带我去泗溪,去看有着“世界最美廊桥”之称的“姐妹桥”——北涧桥、溪东桥,也去看水毁后重修的文兴桥、薛宅桥。在泰顺人的记忆里,古老的廊桥一直是生活的一部分。
泰顺现有古廊桥33座,其中15座被列为国家级文物保护单位。在泰顺,廊桥也叫“虹桥”“风水桥”,世世代代的村民,把廊桥看作关乎人的祸福、家族的盛衰、村落兴败之“风水”。廊桥也成为当地人生命中,一种具有神奇力量和无限想象的文化之舟。说起来,廊桥承载了千百年来,人们对于现实生活中的种种理想的追求、审美的表达、信仰的寄托、未来的期待。
2016年9月的一天,第14号台风“莫兰蒂”像一头发怒的怪兽,把天空的水都倾泻下来,泰顺境内所有的河水都暴涨。9月15日中午12点左右开始,泰顺境内的三座国宝廊桥——薛宅桥、文重桥、文兴桥,先后被洪水冲毁。
目睹廊桥水毁之时,许多人怆然落泪。
一小时内,泰顺县文物部门立即通过微信平台,向社会发布了《关于收集被毁廊桥木构件的紧急通告》,呼吁广大干部群众在确保自身安全的前提下,收集被洪水冲走的廊桥木构件。
洪水稍退,下游万众一起寻找廊桥木构件,把九成以上的木料都运了回来。那么多村民,他们曾从这座桥上走过,他们的脚记得每一根木料。所有捧回木料的人,眼里都闪烁着泪花。
两天后,三座廊桥的95%以上大构件、85%以上中构件基本找回。
2016年11月底,国家文物局批复立项,泰顺10座国宝廊桥(包括被冲垮的3座廊桥)列入了修缮范围。国家文物局在批复文件中对廊桥修复提出明确要求,要遵循不改变文物原状、最小干预等文物保护原则,保护文物及其历史环境的真实性和完整性;明确水道整治、建筑拆除、路面修整的具体范围,确保文物本体与周边景观风貌相协调。
2017年3月25日,三座国宝廊桥同时启动修复,分别由三位技艺精湛的非遗传承人主要负责桥本体部分——郑昌贵负责“归位整理”1000多个木构件组成的薛宅桥,曾家快负责“归位整理”1200多个木构件组成的文兴桥,赖永斌则负责800多个木构件组成的文重桥。包括季海波等非遗专家在内,大家全力以赴。社会各界捐资捐物、群策群力。
救桥大如天。
最终,历经一年时间的修复,被洪水冲毁的文兴桥终于复活。修复后的薛宅桥、文重桥,也重立于浙南大地。2017年12月16日上午,文兴桥的圆桥踏桥仪式在筱村镇举行,曾家快执锤钉上最后一块桥板。那一天,四面八方的人都来走一走文兴桥,都来摸一摸文兴桥;那一天,所有来看此桥的人,脸上都挂满了笑容,眼神里都有明亮的光。
三
令泰顺人很自豪的是,2020年12月22日下午,文泰高速通车,结束了泰顺县不通高速的历史。
这在当时,几乎是令人奔走相告的喜事。
朋友对我说,“我们泰顺终于也有高速公路了。”文泰高路,是龙丽温高速公路的一段,从此把泰顺融进了浙江省的高速公路网络,融进了一条川流不息的大道。
相比之下,泰顺的古廊桥所连接起来的,都是刀耕火种时期的“小道”了——尽管昔时,那些小道都是通往四面八方的国道、省道,大多是靠山民们肩挑手提修建而成。一条条古道如今大多被荒草湮没,许多古道也已杳无人迹,不过,这也没有什么可以遗憾的,对吗?
在文泰高速的56公里路程中,有一个数据,让我觉得很有必要记录下来——“有桥梁33座,隧道20座,桥隧总长40.43余公里,占路线总长的72.24%。”
几乎是桥梁和隧道构成了一条高速路呀。
也因此,文泰高速是目前浙江省内地形条件最差、施工难度最大、海拔最高的高速公路。或者说,它就是浙江的“天路”。
在这条“天路”里,有一座桥也值得大书一笔。洪溪特大桥,全长571米,主跨265米,是亚洲跨度最大的矮塔斜拉索桥。
“这座大桥塔高177米,桥面到沟底高差有260多米,相当于80多层楼房高度。站在桥面上,犹如走进了一条空中游步道,尽收两岸美景。”
洪溪特大桥的主墩,采用双塔结构,最大塔高177.2米,每座塔身两侧各有16对斜拉索,全桥共有64对斜拉索。
在一篇新闻报道中,一位参与大桥工程的建设者章长广,回忆了他初次抵达泰顺的场景。他说:“这是我40年职业生涯最大的挑战,我从没有干过这么难的工程。”
“遥闻前山相对语,跨绕溪谷数里程。”
“百丈百滩,一滩一丈。迢迢罗阳,如在天上。”
这些书写泰顺行路之难的诗句,如今在当地已经无法得到准确印证。路归路,桥归桥,隧道归隧道,连在一起就成了坦途,就接通了四面八方。
四
桥在中国人的眼里,是诗意的载体,是通往理想境界的通道。河水阻隔了道路,如果没有舟,还有什么可以渡人过河。在传统中国人的眼中,造桥修路是行善积德的行为,不仅能改变命运,延年益寿,亦能造福子孙。清朝《安士全书》说,修建桥梁,渡人于山川涧水;布施施惠,渡人于贫穷;改恶修善,渡人于苦难;勤学好问,渡人于愚钝;修行学道,则是渡人超脱生死。
在世间修一座桥,使远行的人可以安然行走,便利通行,亦犹如绝处逢生,免于惊恐。此举善莫大焉。因此,世世代代的泰顺乡民,建造廊桥时都是有钱出钱,有力出力,出资捐木,无不解囊相助,共襄盛举。这种对于公益事业的热忱,以及同舟共济的精神,使得廊桥成为善缘的载体。所有参与建桥的人,带着对未来的美好期盼,在心底种下善的种子。桥在人间经历风雨,善的种子在人间生根发芽。
一座古老的廊桥横亘于世间,架在时间的河流之上,它的存在,就是真善美的宣言。那岂止是一座座廊桥——那是祖先们对于人间的美好希冀,通过有形的物质载体,大音希声,潜移默化地,传递给一代代的后来人。
日本民俗学者柳田国男说,日常生活里有着文化的隐秘。他凭借遍布日本列岛的日常生活文化的点点滴滴,探析日本人的内在文化精神。我想,从仕水碇步和遍布乡野的古老廊桥中,或许也能探析出泰顺乡民对于生活的深层理解。
在许多次踏访泰顺廊桥之后,我的散文集《流水辞:遇见古老廊桥的隐秘之美》出版了。可以说,这是文艺力量对古老事物珍贵价值的一次唤醒,也是一次郑重的凝视。古物是“凝固的历史”,也是“刹那的永恒”。这些古老的事物,承载着中华民族千百年来的历史记忆,这些穿越时光的历史文化遗存,为今天的人们留下了历史的物证;诸多的古物与记忆,共同构建了一个民族的族群的传统文化,这是人们的精神家园。
我们今天如何讲好古物的故事,让古物成为连接过去、当下与未来,连接个人、民族与家园的桥梁——这值得我们每个人去思考,去实践。
记得,好几次在采访结束时,我一个人坐在岸边,远远地,静静地,看着那些古老的廊桥。在天地之间,它们遗世独立,傲经风雨。一座桥与一座村庄;一座桥与世代家族;一座桥与不息的流水;一座桥与不绝的光阴——密不可分,你中有我,我中有你。正是在这样的关系里,隐藏着一个族群无数的故事,隐藏着这个族群的密码,也隐藏着他们所希冀的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