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高棉的微笑里沉迷·吴哥采风碎片
过去三年仿佛一个黑色笑话，挥不去抹不掉，想忘记忘不了。除了口罩、核酸、隔离、网课，和无时不刻萦绕的惶恐，脑海中似乎不再有别的记忆。疫情放开时和病毒来袭时一样让人措手不及。等身体反应过来，便开始疯狂搜索各个旅行平台的信息。被现实困住的人，太需要自由的空气了，无论是物理上的还是心理上的。
太平洋微热的风拂过我的脸，将人撩拨得蠢蠢欲动，往日的种种美好也被开启了封印。四年前的柬埔寨之行，疫情之前最后一次长途旅行，那些曾经断片的画面，被重新按下了播放键，排山倒海般向我涌来。
缘起时
我不喜欢写游记，游记难写。如果是记录风土人情，早有无数攻略在前；如果是抒发旅途感想，那本是见仁见智的事，若读的人没到过其地，则很难共情。更因为笔拙，满腹的诗意，待从笔尖辗转流出，早已折了七八分，未曾动笔先露了怯，索性早早放弃。但还是要写，只为了这段心心念念许久的旅程终于成行，也值得一记。
几年前蒋勋的一本书，让我对中南半岛原始丛林里的那些石头着了迷，从此情根深种，念念不忘许多年。因此立志在30岁这年完成5个心愿时，去柬埔寨理所当然地列了C位。就在刚刚过去的五一，带着《吴哥之美》和一腔热情，我奔赴那个“又穷又破”的热带小国。
吴哥之美地图
初见面
来自大陆的包机向晚风倾吐着游客，空气中弥漫着陌生又熟悉的气味。没有接驳车也没有廊桥，凌晨两点走在空旷的暹粒机场，候机大厅外墙的一小片光亮处，与第一批柬埔寨土著刹那相逢：那是我这辈子见过的最多的壁虎，至少有四五十只吧，粉白色、小小的壁虎，皮肤光滑，没有令人发怵的棘皮。后来的几天在酒店也偶尔遇到这些小家伙，只是没有机场那么多。它们似乎和人类相处得很好，见了人也不溜走，一个很特别的欢迎式。
接我们回酒店的车辆拐进一条土路，两边散落着零星的灯火，我问：这地方住人吗？导游的回答让我有些揪心，真的，那片简陋的住宅区，太像国内的拆迁工地了。导游还告诉我，空气中那股奇怪的味道是烧柴发出的。柬埔寨虽坐拥湄公河丰富的水资源，但基础设施落后，电力需从邻国进口，而且经常停水停电，柴火是普通人家最常用的燃料。从机场到酒店短短十几分钟的车程，我第一次对中国领队的那句“比中国落后三十年”有所体会。
荷花在柬埔寨人的生活中有着不可替代的地位
中国胃
原以为这个不起眼的小国并不会成为中国人出游的心头好，毕竟它的两位邻居——泰国和越南在这方面已经发展得相当成熟了。当我享受着7天连锁式的酒店服务，吃着中式的一日三餐，在各处景点不时听到有点蹩脚的中文，才惊觉国人的触角早就伸到了这里，而这的人们也为了迎接来自这个北方大国的财神爷/财神奶奶们，费了不少心思。
并不是没好处，首当其冲地，中国胃就被伺候得很妥帖。早餐最丰富，有柬式的粉、炸鱼、西瓜汁，中式的荷包蛋、炒饭、面条，西式的可颂、咖啡、麦片；午餐是中式的，几乎每餐都有烤鸡、萝卜排骨汤、空心菜这几道菜，味道都还可以，但不知为何，空心菜永远老得像麻绳。有一天桌上多了一道鳄鱼肉，大量的香料掩盖了异味，口感与鸡肉无殊。柬埔寨人的传统菜单中并没有这一项，想来是为了满足游客的猎奇心吧。味道不赖，但我们每人尝了一口即投箸。
一人份早餐，高温和长时间的跋涉，对体力是极大的考验
晚餐与午餐类似，其中有一餐是柬式自助，没留下特别深刻的印象。倒是随处可见当地人嚼着青芒果蘸辣椒粉，让人垂涎，可惜没能一尝。这时节本是当地的旅游淡季，硬是让中国人变成了旺季。本想着逃离国内的人潮，却在万里之外体验了一把小长假的拥挤，好处是，这种拥挤有一种熟悉的安全感，坏处是，我几乎不可能效仿古人，在哪怕任何一个景点享有独属一人的片刻。
随处可见的木瓜树
石头的故事
好在，在见到吴哥的那一刻，这些不满通通烟消云散了。这一趟旅行，正是为了丛林里的吴哥古迹特意而来。按某个人的说法，就是扒拉了三天石头。他不能明白的是，这些石头于我，是有故事有灵魂的。身未至心向往的那些年，足够我去做一些功课：高棉王朝的历史、吴哥古迹群的庙宇分布和建筑特点、宗教产生的影响等等。所以，当高棉的微笑真正展现在眼前，虽是初次见面，却更像是久别重逢。
高棉的微笑
吴哥曾是高棉王朝的都城，后来因王室迁都而被遗弃，在原始丛林里荒芜了400年才被世人发现。吴哥古迹群分布着大大小小上百座寺庙，其中以大吴哥（吴哥城）和小吴哥（吴哥窟）最为著名。
这些寺庙有许多共同的特征：四四方方，工工整整，全部以石块砌成；一般朝东开门（吴哥窟除外）；寺庙不住人，仅供奉神像；台阶极窄且陡，只有半个脚掌宽，游客上去的时候往往需要手脚并用，呈“五体投地”状，不知道建造时是否有人为的“虔诚”在里面。当地人穿着人字拖在这样的台阶上如履平地，让我佩服不已。
目眩的台阶
大部分寺庙中都有湖，高耸的塔尖与湖中的倒影相映成趣，遗憾的此次并没有幸目睹。因为是旱季，湖泊大多是干涸的，到处都是灰扑扑的景象，不是热带常有的那种葱郁。
几乎在每个景点入口，都能看到演奏乐器的残疾人团体，他们是战争时期残存地雷的受害者。这些人面容平静，虽依靠小费度日，却无摇尾乞怜的姿态。那种入定般的安详，似乎自“高棉的微笑”起，就被写进了一代又一代柬埔寨人的基因里。
残疾人乐团
吴哥窟
所有景点如果要一一细说，此文就会变成裹脚布，那么就只讲最值得一去的吴哥窟吧，这也是此行最重要的一站。据史书记载，吴哥窟建造于苏利耶跋摩二世在位期间（公元1113-1150年），是庙宇，也是国王为自己修建的陵寝。从动土到完工耗时30年，共动用30万人和500头大象，当时的国力可见一斑。
吴哥窟有着其他寺庙的共同特征，也有它独特的地方：
1、坐东朝西；
2、四周有极宽的护城河，河中曾放养着鳄鱼，通往正门有长长的引道；
3、寺中神像已有佛教渐入的痕迹，但当时婆罗门教仍是主流，所以会有一种“混搭”的视觉感受。
远景的吴哥
吴哥窟有三道回廊：
第一道：吴哥窟外围的城墙；
第二道：共刻有8面浮雕，主要讲述柬埔寨两大史诗《摩诃婆罗多》
和《摩罗衍那》的故事。浮雕生动立体，曾经过修补，但后世的技艺显然不及原来的工匠；
第三道：在最里面一道回廊的外壁，有形态各异的神女，发型各不相同，秒杀一众Tony老师。
800多年前的高棉王朝的都城吴哥，审美品位和工匠技艺已登峰造极，连在此殖民90年的法国人都不禁感叹“法国怎么能殖民有这样的文明的国家”。我的手抚过那些历经数百年的石头（不文明动作，手上的汗液会侵蚀石头，加速风化），它们不会说话，关于它们的故事，门楣上火烧过的黝黑痕迹会告诉你，回廊石柱上的弹孔会告诉你。吴哥窟是高棉王朝极盛时期的见证。
猴王哈努曼，被认为的孙悟空的原型
我们返回时正是傍晚时分，落日雄浑，夕阳的余晖照在5座塔尖，自有一种厚重感压境。彼时的我有些眩晕，时间和空间的界限开始变得模糊。那些早已湮没在历史尘埃里的建造者，应该想不到，自己以另一种方式得到永恒。
五个塔尖
如果只有一天在暹粒，在暹粒如果只能去一个景点，推荐去吴哥窟，仅仅为了吴哥窟一处，就值得飞一趟柬埔寨。
周达观和《真腊风土记》
无论是哪种关于吴哥的旅行攻略，都避不开一个人的名字：周达观。周达观是元朝官员，元贞年间奉命出使真腊（SiamReap，即暹粒），在当地居住一年多后回国，将沿途见闻撰成《真腊风土记》。书中所记之都城，就是今天的吴哥。书中记录了当时很多生活场景，在大吴哥城的浮雕中可以得到印证。
吴哥沦为废墟后无人知其存在，《真腊风土记》遂成为西方人了解柬埔寨的窗口。周达观之于柬埔寨，好比是马可波罗之于中国，同是墙内开花墙外香的典型。
19世纪初，法国人雷慕莎将《真腊风土记》译成法文，引发欧洲人来到东方寻宝的狂潮。在亨利·穆雷发现吴哥古迹之后，为了将其长期占为己有，法国人对柬埔寨开启了长达90年的殖民。在这期间，无数的文物被运往法国。在各个寺庙，随处可见被砍去头部的雕像、被挖去宝石的墙壁、空空如也的神像基座。如今的巴黎居美东方美术馆里，就陈列着阇耶跋摩七世及其皇后的半身像、七头蛇神护栏石雕等珍贵文物。
被盗去头部的雕像
断壁残垣
或许是中华民族曾经遭受的文化灾难让同行的妹子心生同病相怜之感，她问：“柬埔寨政府为什么不追回文物？”导游的回答让人倍感沉重：“追回来以后，我们拿什么保护这些文物呢？”是啊，他们拿什么来保护这些文物呢！
余秋雨先生在《道士塔》中有过同样痛心疾首的感叹：“偌大的中国，竟存不下几卷经文！比之于被官员大量糟践的情景，我有时甚至想狠心说一句：宁肯存放于伦敦博物馆里！”看，历史总是惊人的相似！
幸福感
历史上的高棉本是个富足的国家，近一个世纪的殖民史和20多年的内战导致民不聊生。红色高棉时期，大量知识分子和手艺人遭到屠杀，人们为求自保不敢学习知识和技术。这些百万级数量的文盲，后来成为内战结束后近30年的主要劳动力，其劳动生产能力可想而知，以致这个有着辉煌历史的国家至今仍是“世界上经济最不发达的国家之一”。
尽管来之前就做好了心理建设，目之所及，还是吃了不小的惊。医院很少，女人怀孕后大多在牛棚分娩（当地人认为在家中生产血光会冲撞神灵），人们生了病，或去泰国医治，或听天由命；贫穷滋生腐败，过境时海关人员直问“小费呢”，讽刺的是，柜台前用中英文醒目地写着“此处无需支付小费”；至今没有汽车工业，主要从日韩等国进口二手车，当然，更多的人连二手车也买不起；由于教育资源的匮乏，学龄儿童每天只能分上午和下午轮流上学，其余时间就会到景区门口兜售纪念品，游客一走出门口就会拥上来。抖音上有一个会说6国语言的柬埔寨小男孩，引得许多培训机构大做文章，推销其学习方法。我想说的是，在吴哥的景点门口，这样的孩子并不少见，那种小小的倔强的求生欲，让人心疼得几乎落泪。
洞里萨湖岸边的人家
洞里萨湖上讨生活的一家
5月正是柬埔寨一年中最热的时候，40度的高温几乎将人晒化，Tutu车上、土路边、屋棚下随处可见支起吊床打盹的当地人，也给人造成一种慵懒的印象。每当包邮区人民的优越感冒头的时候，我也会以“子非鱼焉知鱼之乐”自嘲，也会思考这是否正是都市人所羡慕的“慢生活”？但我始终觉得，在尚未解决温饱问题的国家谈“幸福感”，多少带着一些强行将贫穷美化成幸福的人的一厢情愿。天灾人祸，黎民百姓往往总是最终的买单者。恍惚间，距离《真腊风土记》中记载的民丰物足景象，竟已过去了700年。
连牛都这么瘦弱
另一个有趣的灵魂
只身出远门，安全起见，放弃自由行而改成跟团。人一多，出行的质量自然就要打些折扣，没想到却因此收获了一个意外惊喜。我的运气很好，整个团只有4个人，来自临市的三口之家和我。这家的女儿是个大学霸，本科在上外学的印地语，曾拿着政府奖学金在印度留学10个月，目前在北大读研究生。
在很长一段时间内，印度的婆罗门教都是柬埔寨的国教，妹子的专业知识极大地丰富了这场旅行。于是每天的出行，成了我们两人互相交换信息的快乐事。妹子带着LonelyPlanet，我捧着地图。妹子教我认婆罗门教的三位大神（梵天、毗湿奴、湿婆），我给妹子介绍每一座寺庙的方位和最值得观赏的地点。两天后，导游肚子里的货已被两个十万个为什么掏空，只把我们带到目的地后便让我们自行游览。
到了晚上，妹子就和我讲她只身去加拿大、伊朗的趣事，更多的是在印度的经历。印度是我心中排名第二的最想去的亚洲国家（第一名是柬埔寨），妹子的独立和勇敢直接把我心中的小火苗给撩成了燎原的大火。去旅行，不仅是为了逃离现实的苟且，看一看与日常生活迥然不同的平行世界，也是为了遇见许多形形色色的人，把他们身上可爱的那部分，吸收成为自己的一部分。
后记
这是一次心满意足的旅行，要说遗憾也是有的，比如没有在塔普伦寺找到《花样年华》里梁朝伟倾吐秘密的树洞，比如没能从巴肯山俯瞰吴哥窟，因为周围的树木长得太茂盛了。作为“有生系列”之一，吴哥窟绝对是值得再去一次的地方，只是像那样可爱的小伙伴，大抵是可遇不可求了。